彩蝶是一朵蘑菇,鮮嫩嫩,水淋淋,趁人不注意,突然就從地上冒出來了。到底從哪里的地上冒出來的?卻是一個問號,閃爍在我腦海。要知道,那個時代的信息獲取途徑非常狹窄,就如同羊腸子山路。要是在現在,無疑就容易多了,足不出戶,只需打開電腦,信息高速暢通無阻。
盡管如此,對我而言,要了解彩蝶的來路,應該還是件比較容易的事,畢竟許多人都樂意和我交流。但愿意交流的人卻不知道有關彩蝶的事。于是,我就安排了同學跟蹤。給他們的報酬是吃一頓夠果子。
以前我一向認為,就數我嘴饞、只有我肚餓。沒想到,這種貨色一路都有,排成隊的,仿佛比小蟲、螞蟻還多。招數既出,就有消息不斷傳來。眾說紛紜,一時也拿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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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不準又咋樣?在我的幻象中,她已經早就每天和我一道進出學校,同走一條回家的路了。她披著陽光,踩著花香,連小蜜蜂也尾隨呢,但我不會靠得很近,也不會很遠,就跟在后面,手里握著彈弓,就像握著一把保護傘。要是有怪叫一旦出現,哪怕是夜間,也會拿得很準,彈不虛發的。她走出很好看的步子,腳好像就落在我胸腔里的小兔子上,因為這踩踏,小兔子就要跳出來似的。拿準了又咋樣?我又不可能和她一起進她的家門,連和她走她家那條路一小段都不可能。
這樣想著,我就來氣,掏出那彈弓,恨不得把老樹的葉子全擊落,然后孤零零地站在那地方,向著高遠的天空哀嘆,對著流動的云朵詛咒。可我還是收起彈弓,沒有用仇恨擊打樹葉,而是把目光投向蟲子、螞蟻們。盡管好久沒理它們了,可它們依然識得我,就像我認得山坡上的狗尾草、野地里的兔絲花。一見我,就紛紛揚起觸角,小手舉起來打招呼呢,好像還有問候的話語,可惜我聽不懂,我不說話,也懶得揮手,照老樣子點點頭。我無論如何就是開心不起來,陰沉著臉,像白天丟了太陽,夜晚失了月亮。于是,索性坐到泥地上,掏出滿肚子的心事來思考,直到全部搜出來想了一遍,也終于沒有明白,依然如同睡在五里霧中。這時,我就看到太陽從腳邊慢慢走出去,老態龍鐘,緩緩向對面挪移,我就大膽懷疑太陽也是小腳婦人,說不定和小腳的外婆是姐妹呢。它走過了一叢叢的狗尾巴草、又越過矮樹、接下來就攀上高枝去了,再不回頭看我一眼。
夜色被野地喊回家的時候,我仍舊坐著,一點也沒有要回家的意思,是不是要這樣坐到永遠倒是沒想過,但就沒有急著要起來走回家的意思。土灰狗拿舌頭舔我的手就是在這時候,可以說是在最關鍵的時候、節骨眼上。那時我就明白,狗遠比人知道體貼,尤其是深懂我的土灰狗。狗舌頭落在手背,舒服得很,我以為是彩蝶向我伸過來的手,輕輕的,簡直就是一片陽光端端照在那兒,至今回味起來還暖暖的。
從學校走回家是每天的必修課,即使沮喪的時候也不例外。事實上,彩蝶永遠不會跟我走,哪怕朝我家方向邁出幾個碎步,吝嗇著呢。土灰狗是個默默無聞的好兄弟,只要用舌頭輕輕一觸,就添到了我的失落。不是我特別得意的時候,通常它就會沿著來時的路尋找我,土灰狗更像母親為我升起的炊煙,親情圍繞我。
我有跟它開玩笑的習慣,那是下過雨之后。學校前面有一條石板路,陡得很,一級一級分明,青石板連接起來的,仿佛一柱青煙直刺云天。從來就沒認真數過級數,我也確實無能力數,因為那時我曉得的最大數字是500,再大了我就只有倒回來,又從1開始。估計從底足到山頂應該有千余級吧,像一條細長的鏈條,把山給捆綁起來,也把過往的行人的腳印給拴住了。
相傳,青石板路是從前當地一個闊少為贖罪修造的。早年,這位闊少閑著,卻一心想學法術,急切中就投了師。那師是遠道來,闊少供吃供穿。師授業認真,闊少也學得快。沒過多久,就學得脫衣術。和許多人一樣,初學成,急于想展示。正巧,對面山上來了一位妙齡女郎,闊少大喜,決定拿這妙齡女郎施術。闊少視力有問題,直到裸露得只剩內褲的妙齡女郎近了,也辨不清為誰,倒是落得一旁的人嘲笑?!案绺??!迸蓪χ熒俳械?。闊少一聽,脆生生的,就差沒暈倒。他怎么也沒想到,這法術是練來羞辱自己的。從此,他廢了法術,專事修橋補路,彌補先前的過失,連小蟲、螞蟻過不去的地方,他也修補,終了一生。這段石板路正是他留下的。由此看來,闊少也夠愚蠢,落得一生的遺憾。有時覺得,這世間,類似的搬石頭砸自己腳的闊少多著呢,大把大把,像山坡上的狗尾草,似野地里的兔絲花。
他沒有想到,修一段青石板路會留下這樣一道山溝。雨落過,各處的水匯聚,往低處流去,久而久之,形成了大的坑,小的凼。這些坑、凼,藏魚臥鱔,是雨后我最好的去處。不知什么時候,溝面上已經長滿茅草,又長又密,像這山的胡須。只需找一個地方鉆進去,就好像在瞬間從人的世界到了另一個世界。很難相信,兩個世界的距離竟是如此的短,就如同生與死,僅隔著一道呼吸,不如紙厚。我忽然覺得,人去到另一個世界其實很簡單,有時可以憑著一棵草,有時可以就著一片葉,只要將身子一縮,就抵達了,不費吹灰之力的。
無數次,我從學校走出來,很快就找到一個僻靜處,簡單一個動作,就到我的茅草之下的世界來了。這里捉魚不比釣魚,需要有極大的耐性。釣魚是這樣,魚兒高興了,就游來游去。游著游著,突然發現有好吃的,卻也不急著吃,特別是鯽魚,尤為老練,一旁觀察很久,確信沒有危險后,才動了偷食的念頭。可輕輕咬幾下,又覺得有危險,甚至危險就在誘餌上,明擺著的,就又拋下,匆匆游走,轉一圈又回來,經不住誘惑,再咬食??扇匀皇菦]上鉤的,釣者若是等不及,稍微顯出急躁,就火星子那么一點點,拉起的也不過是空歡喜。盡管如此,狡猾的魚終究是躲不過狡猾的釣者的,不知怎么,忽然間就覺得彩蝶不是蝶,更像是魚,而娃娃臉老師更像是釣者。
到茅草之下的世界來,挽起袖,手伸進水里,只要比魚的動作靈活一點,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無數次了,再笨的人,獲得的經驗也已經很豐富。魚捉起來了,與書一起放在書包里無論如何是不合適的,畢竟書和魚是永遠也玩不到一塊兒的,就像水與火也親熱不到一塊。于是,辦法就從皺起的眉頭里鉆了出來,就像禾苗從松土里鉆出來這么簡單。摘一根結實的茅草,從魚腮穿進去,把魚們串起,一個緊挨著一個,肚子貼著肚子,眼睛對著眼睛,幽怨而無語。在這里,我輕而易舉地主宰著魚們的生命,魚們永遠也別想逃過我的手,想想看,幾何時,人逃得過閻王?有時,我會禁不住看看我的這雙手,小而白皙,沒有束雞之力,卻充滿血腥味。這世間,有多少雙我這樣的手?我猜測,在我捉到無數魚的時候,低空中,一定有神靈在看著我,他向著我瞪大了眼。
我在這茅草之下的世界里,該不會有人知道。從這一點講,是不是可以說人其實很愚笨呢?遠不如狗聰明。土灰狗找不到我的時候,我可以想像它是焦急的。可它會用兩只腳趴在地上,用耳朵貼著地,轉過去轉過來地聽。有時,它還會用爪子刨幾塊土,搜索我的氣息 。本來,我告誡過它,不許到學校,最多就在老樹跟前等我,甚至,我還揪住它的耳朵訓斥過它??墒牵F在找不到我了,它也顧不上這些了,就跑到學校,還跑過了學校,徑直到這邊來了。越是靠近我,越是聞到了我的氣息。急切的腳步聲傳來,我很快就辨別出來,土灰狗已經靠近我了。于是,趕緊屏住呼吸。“汪汪……”它哭了,哭聲里聽得出傷心,或許是我聽慣了的緣故。我知道,這個玩笑開大了。趕忙撥開茅草,鉆出來,回到現實中的世界,歡天喜地回家了。它跟在后面,一樣舉著保護傘,就像我陪著彩蝶走,不遠不近的。
2
四叔喜歡喝酒,為酒活著,最終死在酒上。
那年月,酒稀罕,四叔總能變魔術似的弄來酒,就連鄉干部想喝酒也得找他想辦法,可我能弄到的上等下酒菜,他卻沒辦法弄。盡管有過彈弓傷害房瓦的不愉快,當我提了一串魚出現在他門前的時候。他仿佛忘了過去似的,就說:“魚是油的弟弟,油是當家的。我沒魚有油。”我沒好氣地說:“那喝油去,別想吃我的魚?!彼终f:“四叔只喝酒,還想用魚當下酒菜。”一番爭論之后,我敗下陣來,魚乖乖地交給了他。
我和四叔吃魚的時候,土灰狗也在一旁忙著,它在吃我們吐出的骨頭,吃得津津有味,一副很滿足的樣子。土灰狗就是土灰狗,不比人的,不要說吃人吐出的骨頭,就是吃小孩子拉的屎,一樣的津津有味。這一點,直到今天我也搞不懂,我懷疑吃屎是狗們的天性,但無從證明。我想,我永遠也可能無法搞懂這些,其實,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搞不懂的。正因為搞不懂,人才增添了活下去的無限樂趣,激發起向未知進發的勇氣。
我們吃得歡,就是不見彩蝶。其實,可以想象,在四叔面前,萬萬不能見著彩蝶的。于是,吃著魚,我只有想彩蝶的份。我覺得她就在對面坐著,吃著魚,我時不時還遞她一條呢。她很斯文的樣子,就又推又擋的。我這樣走神的時候,四叔竟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而且永遠也不知道我在想彩蝶,因為我一向守口如瓶,直到今天我才把這些寫進文字。四叔已經永遠看不到了,他已經永遠地去到了另一個世界,即使他還活在人世,也會因為不認得文字、讀不到這些文字而不知道我的想法。有時,我在想,一個人如果生活在文字之外,像我四叔一樣,該是多好的事啊,這樣,活得多簡單,永遠也不知道文字會帶來的痛苦,特別是寫文章時,有時為了一句話甚至一個字,吃不香睡不好呢。
我弄鯽魚做下酒菜的事經四叔傳揚,弄到酒的人總會想起我,與其說想到我,倒不如說是想到魚。一見面都會極力夸我本事大,其實,夸人是一門真正的本事,幾句話一出口,落在你身上,你就忘了自己到底是幾斤幾兩,敢說能讓鳥不飛,魚不游的話,敢諾能上刀山下火海。我常常被夸得連土灰狗都受不了了,對著他們使勁叫,可我覺得舒服,夸人的話就是陽光、就是雨露;就是女人的經血、男人的精液,滋潤活泛。畢竟虛榮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從長長的冬天走來,突然被暖暖的陽光照著,感覺自是美妙。不過,話又說回來,誰會白白夸獎人的?在這個世界走著這多年,遇上形形色色的人應該說不算少了,無論誰要說幾句夸獎的話,照樣會有企圖心的。我跑得飛快,而且總能弄幾條鯽魚回來。知道有這種好事,誰不對我夸獎?幾句好話一出口,就只剩等著的事了,把耐心拿出來就成。
說捉魚是件樂事很多人其實不會相信,尤其在夏天,卻是一定的。那山溝在茅草的覆蓋之下,鉆進去,就像突然進了一個漫長的時光隧道,陰陰的,茅草縫間透進少許的光來,就像被篩子篩過了,純粹得很。享受著這純粹,把手伸進透心涼的水里。夏天就站在茅草之上,炎熱再覆蓋在夏天之上,而且離我那么近,卻拿我沒辦法,心里就有說不出的喜悅。我因此不是那么急著就要趕回去的。那時不像現在,連小孩都有個手機,老被人用一根無形的線牽著,放風箏似的,隨時可以拉回來。他們找不到我,就只有等著,等著也是等著,不礙事的,等到口水流出來了,有土灰狗舔呢,反正也流不干的,某種情況下說,口水有點像精液,當然也像井水,有源頭的。
有時,我就干脆坐在那里,望著魚兒蹦跳,我知道,它們活著的時間已經不多,或許就在下一刻,生命就永遠地消失了,但它們是看不到下一刻的,和所有的生命都是一樣,包括人類自己。這時,彩蝶又在我呆坐的瞬間走出記憶來了。其實她現在做什么,我不知道,也無法知道。只覺得,她無論在做什么,都一樣優雅。但我苦于無法為她的優雅做一點事,哪怕指頭那么大的一點。我想,她是喜歡吃魚的,貓都喜歡吃的東西。我有辦法弄到魚,可就找不到辦法讓彩蝶享受。魚不比果子,我可以偷偷塞幾顆在她書包,塞進去了就塞進去了,從眼神看得出,雖然不太愿意接受,卻也不會退還,說不定背地里還感激我呢。為此,我坐在那很久。很久了就不能像掏彈弓一樣輕易地掏出個辦法來,直到眉頭都皺得像一團使勁揉過的紙了,還是一無所獲。我知道,周圍的人中,就數長舌辦法多,可這事卻不敢問計于他。這種足以讓胸中小兔子亂蹦的事怎能告訴別人?尤其是長舌。我這樣坐著想自己的事,是不計較時間的,時間在滿地爬著,螞蟻一樣,還用觸角撫弄我的腳趾呢。土灰狗都有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它又會跑來催促我了,長久地站著。
提了魚走回去,我就看見一地都擺滿了煙頭。煙灰和著口水很快被土灰狗吃下了,就剩一些印痕,梅花瓣狀。這時,我突然就有些看不起土灰狗,怎么就連他們留下的穢物也舔舐?我覺得,他們所制造的這一切,比小孩子的屎尿還要骯臟。魚上來的時候,他們連同酒一起吞下去,就又吐出一些口水和臟話、還有魚骨,但這些都是屬于土灰狗的。我也學著喝酒了,才一兩口下去,臉就紅??次夷樇t了,他們就夸我心好,怪有孝心的,還拿魚孝敬,土灰狗也在旁點頭。聽這話,我心里就不服氣,又不是我父母。暗自發誓下次不捉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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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酒想彩蝶實在是件美妙的事,不像平時,記憶之門一關,她就走得遠遠。這個時候,記憶之門大開著,要她在近旁她就在,而且要好近就會好近,哪怕貼著自己也行。她站著,也不說話,就是好看。任隨你看個夠,就像蘇東坡看廬山一樣,橫看、側看,遠看、近看……每天一起在學校,我是從不敢這樣看彩蝶的,豈止是我,就連娃娃臉老師也沒這膽。我喜歡的彩蝶,飛翔的彩蝶,舞蹈的彩蝶,花遇花開,草見草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