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有人敢說可以治療好我腳上的凍瘡。這個人不是醫生,也不是華平子。他是我的一位江姓表叔,就是前面提到過的那位親戚。
我的這位江表叔,無兒無女。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60多歲了。一頭刺猥樣的亂發,滿下巴花白的胡須。在我們眼里,他有點像個蹭飯吃的。每年寒冬臘月,當親戚們家家宰殺年豬后,他都要挨次去光顧一番。一轉客作下來,也就過年了,他也吃得酒足飯飽,一臉氣色軒昂了。
在我被凍瘡折騰得坐臥不安的時候,他又來到了我們家。那天晚上,他在跟父親在飯桌上一番推杯換盞后,打著酒嗝來到了火塘邊,他看看我腳上的凍瘡,一口應承說,他瘡醫治凍有絕招,包我明天就見好。
于是,母親滿心歡喜地張羅著替我脫去腳上的襪子,并用鹽水給我清洗了一雙腳后跟上的凍瘡。等到江表叔給我治凍瘡時,全家人都瞪大了眼睛,期待著他使出祖傳的秘方,為我醫治傷口。說實話,我雖然不喜歡這位江表叔,聽說他可以治療我的凍瘡,彼時彼刻,心中還是滿懷感激的。
豈料,那位江表叔,不緊不慢地放下嘴里吧嗒著的旱煙袋,伸手在火塘里揀出一截燃燼的柴灰,在手中捻了捻,便大大咧咧地向我的一雙腳后跟抹了過來。他的這個舉動,顯得既輕松自然,又十分自信。
“呸,騙子,死啦死啦的。”看見他伸手向一雙腳后跟抹草木灰,我心中一陣恐懼,伸手狠狠地打掉他手中捻著的草木灰,口中不經意地居然連冒出電影里面鬼子們的語言。而且,那句“死啦死啦的”怒罵,是典型的鬼子小隊長松井的腔調。
全家人都被江表叔捻草木灰的舉動和我這一驚一炸的憤怒所驚嚇。一時間,父親、母親、三姐和四姐,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以。
最吃驚的還是那位江表叔,他就象一個被突然停電的機器人。剛剛還滿臉的微笑頓時變成僵硬,伸出的手也呆呆地定格在那里。
幸好父親反映快,趕忙出來打圓場。他一邊喝斥我的無禮,一邊勸慰江表叔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見識。結果是我的凍瘡自然沒有治療成,而江表叔也訕訕地縮回手,把手中捻著的草木灰偷偷丟了。
這個夜晚,因為我與江表叔的事情變得漫長極了。江表叔也一改往日的嘮叨,破天荒的很少說話。熊熊燃燒的火塘邊,第一次出現了讓人窒息的少有的沉默。
第二天,江表叔便很沒面子地離開了。如果不是因為治凍瘡的那件事,他也許還會在我們家待上至少十天半月的。
父親后來講,江表叔臨走時一再解釋說,草木灰是可以治凍瘡的。他用草木灰治愈了很多人的凍瘡,他絕不會給我亂用藥的。
經過那么一折騰,我的凍瘡也慢慢地不醫自好了。江表叔從此也就很少來我們家了。
一方小小的火坑,一個蕓蕓的世界。它的歷史,它的故事,它的傳說,演繹并印刻著一個時代奔跑的痕跡。
一轉眼,我離開故鄉已經幾十年了。在城里的日子,我們享受著空調制作的冬暖夏涼的溫馨,早已與火塘完全絕緣。然而,對我來說,隨著時光的流逝,無論是關于火塘過去的記憶,還是熊熊燃燒的歷史,卻針刺般始終烙印于心,無以釋懷,難以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