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 窩 軼 事
作者:云溪廣禾
明萬歷年間,洞窩有戶鄺姓人家,僅母子二人。母劉氏,聰慧賢德,子鄺吉,勤勞樸實,天資過人。家道雖貧,然劉氏辛勤耕織,終供子完私塾而至秀才,鄉人夸贊。
然世風不古,而吉耿直不阿,頗憎以財通路,極惡以媚取寵,是故再無進取。或耕耘于田間,或張網于水濱,或城中售以字畫,亦自在逍遙矣。
既已成人,自當婚娶。然鮮有說媒,蓋因鄺家貧寒及吉之再無光耀矣。鄺母劉氏愁之,常生嘆息。而吉于此事卻無急切之意,更令劉氏憂之。
一日,吉欲漁,待至龍溪河邊,忽聽女子嬌咤之聲,又聞蕩男猥褻之語。急往,見水邊一男一女撕扯推搡。女曰:“速撒手,汝豈可如此?必遭重懲。”男曰:“公主麗質,早催吾癡醉,為汝愿死矣!今之寂靜處,良辰美景,吾必妻汝。”言畢張狂前撲,女情急呼救。男曰:“無可救矣,順吾同樂為上。”
吉怒喝:“畜牲休得胡為!”聞此,那男女驟然怔怔視之,頓顯手足無措。稍息,那男子怒曰:“與汝無干,速去!”吉曰:“欺男霸女,豬狗之屬,速滾!”那男子兇狠逼來,吉置簍于地,取漁網以待。那男子見網,竟驚懼而呼,入水潛逃,吉蹊蹺之。
看那女子,年約十八,靦腆羞澀,其美貌如驕陽之刺目,令吉無膽正視。然僅一瞥,卻已銘刻于心,愛慕陡涌。吉隨即自責之,語促曰:“小姐獨行,恐再遇險,愿送一程。”女受之。上一坡,其徑九曲回環,壁有“曲徑坡”字樣。到得坡頂,女回身致謝別去,吉悵然而立,目送之,良久而回。
夜深,吉輾轉難眠,女之麗影縈繞,驟陷相思。次日,吉往別女處,眺之無影,遂沿女子去徑尋之。過數山,眸突亮,竟見那女子于坡上采茶。吉心蹦跳,羞喜相間。至前,施禮問安,女欣然還禮,并請至家中。吉視之,簡陋茅舍,另有一嫗同住。女言昨日貪戀水渚景致遇險之事,復謝,并自言姓馬名蓉,稱老嫗曰母。
自此,吉常往馬家,擔水劈柴種地,無所不能。日久,兩心相悅,情愫益深。
吉成日顏笑語歡,鄺母劉氏不得其解。且近段時日,吉頻遇待救盼濟之人,吉均竭力相助,劉氏亦甚感詫異。一日,吉欲外行,劉氏阻之,言有說媒。吉方言馬氏女一事。劉氏驚喜斥之:“何不早稟?令我徒憂矣!”
不日,吉邀蓉及母至家,訂以婚約。劉氏喜極。日后,劉氏與人言此,欣喜不盡,盛譽不絕。
一日,曾欲強霸馬蓉之歹徒攔吉曰:“馬氏何人耶?汝豈可配之,再續必生災禍。”吉曰:“極惡必遭天報,汝施惡于人必施惡于己矣!”歹徒詭哂而去。
翌日,吉往城中,設攤以售字畫。忽有莽漢,扭吉而呼:“竊畫者在此!”吉莫名其妙,糊涂間辯至府衙,府臺升堂問案。莽漢曰:“字畫均有吾名季超。”吉曰:“字畫乃吾親為,題名鄺吉。”衙役驗之,均為季超,吉詫異至極,卻難辯說,遂入獄。
劉氏得聞,震驚異常,至馬家求助,蓉即刻辭家入城,于府衙擊鼓喊冤。府臺詰之,蓉自稱吉妻。府臺呵斥,言人證物證具實,何來冤屈?蓉曰:“大人只消重驗字畫。”再驗之,無一不名鄺吉,大驚。遂拘季超,超言受人唆使,事成而獲銀二兩。遂吉蓉偕回。途中,吉于字畫落名之變,甚異,蓉佯奇之。
其后一月內,吉屢涉兇險,或有歹人持刀截殺,或有巨石從天隕落,或有地下陷阱竹扦,而吉均避過。對此,蓉凝眉曰:“事如此,終不可忍矣!”
當夜,吉正入睡。有人訪曰:“去歲,汝于水邊救一女否?”吉言是,那人遞一紙,命吉畫押捺印。繼而邀吉同行。到得洞窩水邊,上一島,有數十人等。那人居于案首,朗聲曰:“解奎,本一蟹王,洞窩之守將,卻胡作非為,危害一方。更有甚者,竟敢非禮大公主,現人證俱在,鐵案如山!判其終身監禁此島之下,且此島即日以捉蟹島名之,解犯服否?”奎曰:“唉,有何言哉?人間有‘癩蛤蟆想食天鵝肉’,水府有丑螃蟹欲沾龍女身,皆妄想矣!此乃吾自作自受,誠受此判。”時馬蓉亦在此處,雍容華貴,人呼大公主。吉以目詢之,蓉含情搖頭不語。吉一時情急,眼前一切瞬間烏有,撫之,竟于榻上,方知為夢。
天明,吉匆匆食過,郁郁而至馬家。蓉凝重與之曰:“妾料公子早至,前后思之,不若將事之端底悉數以告,再從長計”
唐時,有王昌者于梓州遇落魄仙,后昌入瀘,落魄仙授之道術,并取馬送昌歸家,馬化龍入龍溪河而昌后隨仙去。馬化龍處乃深潭,龍馬潭即此名之,而潭中之島實為龍宮之蓋也。龍由馬而成,故而姓馬,龍王即馬蓉之父。
蓉久居龍宮,深感寂寥,數翻稟父欲往人間嘗試耕種之樂,終獲準兩年時限。隨蓉之老嫗,實為法力高強之護衛,人稱道婆。一日,道婆沉睡,蓉獨出而漫行至洞窩,不幸遇解奎而險遭玷污,幸得吉之相救。吉之漁網,乃以豬血浸泡復蒸而成,極具避邪之功,而奎乃邪惡之徒,故有驚懼而逃之舉。蓉欲參奎而又恐名聲有損,且奎為鎮守將軍,不便得罪,故而隱忍。
蓉吉之情,道婆曾阻,而后感其情真,轉而相助。道婆數次扮乞討、傷殘、孤苦無助之人,以察吉之人品德行矣。解奎于吉懷恨,數度加害,終因道婆暗護而化險。
吉詢字畫易名之事,蓉曰:“乃解奎施法所致,妾鳴冤以術復正矣。奎繼而謀害于公子,妾實難再忍,故而稟之于父,奎終囚之。現洞窩新任守將,乃妾之弟也。”
蓉轉而泣曰:“妾與公子之情,恐難續矣。父王旨意,若公子食素百日,入水為龍,方準。然妾卻欲去龍女身而于凡間與公子廝守,且最不忍婆母孤苦于人世。”二人執手相泣。
吉回家中,告之于母。劉氏苦之,良久曰:“母老矣,不久于人世,何必拖累?兒化龍為上,凡間人誰不望子成龍?”吉跪泣曰:“兒豈可不孝!而龍王又豈讓蓉長留人間?唯有斷絕矣!”劉氏淚滴如雨。
翌日一早,州府差役執涵至,乃府臺念吉之才而請供職半載解急,吉言明日再往。遂至蓉處作別。蓉曰:“公子自往矣,妾當侍母,候公子歸來。”吉曰:“吾兩難矣,天下孝為先,為人者不可失孝,故吾不可化龍隨公主而去;而龍王又豈容公主長留人間,故而終別矣。”蓉泣曰:“妾心已決,違父而從公子。”吉深感其情,曰:“唯公主不娶矣。”二人依依惜別。
數月內,蓉吉頻往書信,文字之間,情之逾切。后月余,吉突斷蓉訊,遂回。母涕曰:“龍女常來,待吾如娘。一月前,龍宮突來數人,請龍女速回。臨別,龍女速書一封,跪呈于吾,請吾轉汝。”
信曰:今奉父命回宮,預感極惡,此后恐難復見。妾之遇公子,乃今生之幸。妾當力說父王成全。如若不成,亦乃命矣。至于公子,當忘卻妾影,早日婚娶,乃安妾心矣。
吉執信于手,反復默念,淚瀉信濕。
自此,吉郁郁寡歡,常癡立河邊,望水而愁。如此數年,終無龍女消息,吉亦日漸憔悴。劉氏勸之,吉唯嘆息。
忽一日,有說媒者謂劉氏曰:“有一女子,公子必允。”轉告吉,吉曰:“日不可西出矣!”媒婆曰:“那女子姓馬名蓉。”劉氏母子驚曰:“速喚之。”等及見面,果是馬蓉。蓉吉重聚,可謂驚天之喜。不久,馬蓉過門。一年后,得一子,鄺家喜慶之極。
一日,馬蓉微恙,嗜睡之。道婆突來。頓首曰:“婆子特來請罪。”劉氏曰:“道婆良善,罪從何起?”道婆曰:“請看馬蓉是誰?”母子二人同進里間,視榻臥之人并非馬蓉,乃另一貌美之女,甚異。道婆曰:“容吾道明。”
馬蓉回得龍宮,即遭禁出,至今不得離卻半步。其父命其嫁與長江龍王之子,蓉以死拒之曰:“兒此生不再婚嫁,心中唯有鄺公子矣。”蓉遣道婆探得鄺吉之情,嘆曰:“有情不成眷屬,苦矣。而今公子如此,亦吾之過矣,如何是好?”道婆曰:“若要成全公子,婆子自有一法。”述之與蓉,蓉曰:“全憑道婆為之,蓉謝之千萬。”
道婆尋得凡間一女名馬蓉,貌與龍女異。道婆自扮媒婆,施法令那女子于劉氏母子前與龍女貌同神似,竟使劉氏母子絲毫無覺。時逾一年,且已有子,不便再瞞,故而說破,還原真像。
事已至此,劉氏母子驚異之余,也無話可說,唯有深謝道婆,更念龍女之情。道婆欲去,吉托其捎信于龍女。
馬蓉醒來,感覺詫異,竟不辨婆母與夫君,經三五日,方復正常。然與此前之人,心性舉止多有不同,令吉悵然若失。
吉常往洞窩水邊,取出龍女畫像癡想。且每年端午必去龍馬潭,靜望潭中浮島。后吉至一百二十歲,時正值端午時節,道婆重現,接吉入水,吉化為龍,再后之事,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