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個很平凡的秋,落葉、黃花。陽光卻不簡單,把一枚枚泛了紅邊兒的葉子打扮的鮮亮,不管它是扭曲還是舒展,也不管它在枝頭仰望還是在地上徘徊。一只蝴蝶不知怎么就到了我眼皮底下,左邊的翅掉了半邊,我無從知道它失掉翅膀的原因,是從一只鳥兒口逃生?還是不小心撞上了帶刺的蕁麻。我想它是無法回家了,我幾次把它扶上一朵還在怒放的野菊,幾次它又掙扎著掉下來。我無法看見它的眼淚,卻能看見它渴望飛翔的心。
歡就是這樣一個渴望飛翔的鄰家女孩。
2
知道鄰家有一個叫歡的殘疾女孩,卻一直到我6歲那年才見到她。那也是一個秋,也許是她家大人正在忙著剝玉米,分了神;也許是她剛剛睡醒,而大人剛好去串了一個門,反正,歡就這樣到了我的眼皮底下。那是怎樣一種掙扎啊,渾身沾滿沙土和柴禾的碎屑,兩條極度彎曲的腿無力的拖在身后,兩只瘦弱的小手撐起上半身正向我仰望,我不知道她到底摔了多少跤,嘴巴和鼻孔處甚至被唾液或鼻涕和了泥,也許我不該用摔跤來形容她,因為她壓根兒就不曾站起。眼睛,我記得最清晰,那雙如水清澈靈動的眸子在她消瘦的臉上顯得特別大。
我們就在她家門口的一畦秋黃瓜架下對視,確切說應該是互相打量和試探。我想她應該看穿了我內心深處涌起的憐憫和善意,側起身子,用一只手指著架上那幾朵來不及結果卻仍舊綻放的黃花,眼里盈滿渴望。
輕輕扶起她,她的嘴巴剛好能吻到最下邊的那朵。她笑了,笑得很燦爛,也很自信,甚至示意我松開她。等她兩只手抓好黃瓜架,我輕輕松開手,一秒,兩秒,三秒,她的雙臂就在我擔心中滑落,兩條腿軟的像面條兒一樣折疊在地上。她,依然在笑,笑容依然燦爛。多年后我才明白,那笑容不是因為她聞到了花香,而是終于站了起來。
一只蝴蝶飛過來,帶著歡的眼珠子轉了幾圈,飛走了。
3
突然覺得自己很小氣,一直等到那架黃瓜被霜打蔫后才做出決斷,把我珍藏的那個足有半個手掌大的藍色蝴蝶標本送給她。
我想他的家人一定是在窗外采摘秧子上早已風干的辣椒,窸窸窣窣的聲音夾雜著嗆鼻的味道。歡一個人安靜的趴在炕上擺弄著一本磨損很厲害的小人書,看我進來,笑笑,朝里挪一下身子,示意我坐下。
歡的炕很暖和,她的笑容也是。等她打開那個裝著蝴蝶標本的紙盒,我開始后悔,她的手像被蝎子蟄了一下,迅速縮回,笑容開始板結。我想她一定是被那枚穿過蝴蝶心臟的鋼針嚇壞了,當初那枚鋼針只是為了固定住這只蝴蝶,不讓盒子的四壁撞傷它拼命掙扎的翅膀。
我忘了當時找了一個什么借口離開,只記得轉身前,歡流著淚拔去那枚刺穿蝴蝶心臟的鋼針,爾后,我又聽到鋼針迅速撞擊青磚地面發出的尖銳聲。
我明白,我傷到了她那雙隱形的翅膀,傷口深的如同浸沒在一只蝴蝶體內鋼針的長度。
剛到20歲,歡就出嫁了,嫁給了一個聾啞人。也是一個秋,很帥氣的一個小伙子把歡抱上婚車,歡兩只手繞過小伙子的肩,向鄉親們頻頻揮動。
我有些痛,突然想起了那只被我禁錮在盒子里的藍色蝴蝶,它也曾頻頻揮動翅膀。
4
再一次遇見歡,在一個初春的集市上。
他們小兩口的攤子擺開足有7、8米。風箏,全是風箏!貨架的上面,下面,甚至歡乘坐的輪椅后背扶手上也拴著幾條線。空中,好些“蜻蜓”、“燕子”、“蝴蝶”在白云中游弋,我忽然有一種想飛翔的沖動,一種噴薄而出的快感。
歡告訴我,結婚后幾年里,他們夫妻倆一直從事風箏的制作和銷售,因為丈夫的家傳手藝過硬,生意格外好。我明白,她嘴里說的好只是一種自食其力的滿足,只是一種展翅飛翔的渴望。因為她的風箏賣得很便宜,根本不可能有太多利潤。
末了兒,歡送給我一個巨大的藍色蝴蝶風箏,并說,翅膀是用來飛翔的,希望你不要把它當做標本。
我明白,每個人都有一雙隱形的翅膀,只要你努力,它就會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