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說桔花。我是說我心里桔花的味道。
我這個果樹外行眼里,桔柑有兩種:廣柑,紅袍柑。兩種桔柑的花,我都叫桔花,在我眼里都是一樣的桔花,沒什么兩樣,我的確就沒有能夠看出有什么兩樣,也懶得去計較。桔花給我的眼睛、鼻子和內心的感覺是這樣的味道——香,非一般的香,咀嚼起來,至少那香里包含著純潔、樸素、高雅、芬芳、濃醇、親切、溫順、低調……當然還能夠找到一些類似也或新鮮的詞語來表達我對她的歡喜。十多年前,我寫過一篇《橘樹》的短文,那時候懷念的橘就是我現在說著的桔。我不愿意費精神去搞清楚橘和桔的關系,反正在我心里只有一個她。從我的那篇短文,你大概已經讀出了我眼里桔花的另外一種味道吧?我承認那的確是憂郁。什么時候開始,我嗅出了桔香里的憂郁呢?我也不曉得。恐怕很早,恐怕與生俱來,只是年少不識愁滋味吧。
桔香來自山間,來自原野,來自泥土,跟泥土的芬芳一脈相承,千千心結。另一種桔香來自人的心魂,來自作家那迷霧籠罩而深不可測的肺腑與峽谷。
1984年1月的《四川文學》上,我第一次讀到了周克芹的中篇小說《桔香,桔香》,感受到的桔香就與年少時候在鄉村田野聞見的桔香大不一樣。那是一個發生在1980年代的川南偏僻山村里圍繞柑桔的故事,馬新如、趙玉華、顏少春,故事中人物的身體和言行,還有內心活動,都散發著憂郁的桔花味道。1979年問世的長篇小說《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的故事里,1975年的顏少春還在倒霉,以靠邊站著的原縣委宣傳部部長的身份被派去葫蘆壩當工作組長。在《桔香,桔香》里,柳暗花明以后,她已經成為縣長。26年后的三月天,我家樓頂桔花開放著的時候,我再一次細讀了《桔香,桔香》。如故事結尾時馬新如已經惹得趙玉華這個正值青春韶華的女子芳心搖動一樣,嗅著芬芳潔白而憂郁的桔香,我也春心蕩漾。
正值郵購的周克芹另一部長篇小說《秋之惑》寄到。我現在的閱讀,距這部長篇小說的問世和周克芹的離世,已經整整20年了。這應該是周克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先后寫作了五六年時間,由最初獨立的《果園的主人》和《秋之惑》兩個中篇小說在1990年1月合成,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走進周克芹20年前苦心經營的果園,我聞到了沈從文以《長河》為代表的相當部分小說的氣息。在周克芹創造的小說世界里,這是一個已經有些開始擴展的果園。故事,人物,故事中的江路生、華良玉、尤金菊、大丫、二丫,甚至于李祥忠這樣幾乎是沒有什么語言的齷齪小人,這樣一群人物,不僅自身散發著濃郁的憂郁氣息,而且尤如螞蟻遭遇蜂蜜般深深地膠著于濃郁的感傷氛圍里。不僅如此,小說還讓我感受到刻骨銘心甚至柔腸寸斷欲罷不能的人間悲憫。這里我再一次強烈感受著,這樣的事實——將美撕毀給人們免費觀賞,這悲劇的必然擔當;將悲憫情懷傾注于那些悲劇色彩的人物,已經不是一般意義的同情,而是豐富并提升了小說的悲劇品味與拯贖價值。這里,現在我仿仿佛佛清清晰晰看到了文學的宿命,文學的味道,以及周克芹小說的味道——憂郁的底色,并不悲情的悲憫。
長篇小說《秋之惑》出版半年之后,周克芹的生命遭遇了永劫不復的災難。假如上帝讓他活到今天,那周克芹的果園遠非今天我們看到的氣象,那將會是難以預測的瑰麗,不,何止于瑰麗,務必是波詭云譎。1936年10月28日周克芹出生在四川簡陽縣石橋鎮外一間磨房,1990年6月28日經作家馬識途提議成為四川省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半月后發病,又半月后,8月5日逝于成都。
稍微涉獵文學,或者還沒有忘記文學的人,都應該不會忘記20世紀80年代初初的小說及后來的電影《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小說獲得了首屆茅盾文學獎,而電影絕對無法比肩小說。周克芹去世20年以后我才來讀《秋之惑》,這也可以看作我與作家之間一種別樣的緣分。我的文學閱讀里,20世紀100年間的中國小說,準確到中國長篇小說,這兩部書有著崇高的位置,無疑已經構筑建為一座豐碑。周克芹的小說,雖然沒有秦嶺那邊陜北黃土高原上路遙的創造那么波瀾壯闊,那么驚心動魄,那么氣吞河山,卻讓我讀出沈從文小說的陰霾潮濕而又清新爽朗。我看重路遙小說敘事的雄渾、宏闊、跌宕、多姿,也喜歡周克芹小說敘事架構的聚焦、細膩、溫柔、陽光,他是在看似狹窄散漫的敘述中悄悄實現著自己并不單純的聚集。周克芹的小說絕對是20世紀中國鄉土文學的最杰出的代表之一。假如你還熱愛著腳下這片泥土,你可以走進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年7月出版的三卷本《周克芹文集》。
請你走進周克芹在果園里舉辦的芬芳而感傷的舞會吧,我相信,不管周克芹在與不在,那一支芬芳而憂郁的旋律,都不會停下來。
現在,當我寫下這樣一篇短文的時候,我剛剛放下手中出版于1979年12月的總第2期《紅巖》文學季刊,十多年前我在地攤上偶遇。30年前,在這本刊物上,長篇小說《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第一次與讀者公開見面。一天又半夜的時間,我細細悄悄來到了30年前沱江支流的柳溪河邊,逗遛于葫蘆壩的冬天的濃霧籠罩的田野。我忍不住無論如何也要抄下一段:“對于質樸的農村姑娘來說,戀愛是不需要談的。怎么談啊?她的眼睛耳朵更管用。她把自己對于男子的所見所聞放在心里仔細斟酌之后,事情成與不成大概就定下來了。她們既不象某些知識分子那樣纏綿悱惻,也不象她們上輩母親那樣對未來的伴侶一無所知。她們聽一句就懂得一百句。”——這就是30多年前沱江流域柳溪河邊的川南農村姑娘的愛情。我不知道自己是第幾遍閱讀這部小說,只記得20多年前它曾經是那樣揪心地讓我一次次淚流滿面。小說里沒有桔花,現在我讀著葫蘆壩的冬天里的菀豆花,總讓我嗅到苦澀的氣息,然而我又明白地知道菀豆花本身并不苦澀。哦,原來是周克芹的鄉土小說一直彌漫著的桔花的味道,那是苦澀的芬芳,那是憂郁的芬芳。
閱讀周克芹的苦澀,的憂郁,的芬芳,總是讓我想到艾青寫于70多年前的句詩——“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時間的河流無聲無息,事隔多年以后,當耳邊再次響起艾青的詩句,我再度走進周克芹的鄉土小說,就不難嗅出那來自于泥土的略含苦澀的憂郁,飽含憂郁的芬芳,也不難明白,即便是苦澀和憂郁著,大地總是芬芳。
周克芹走了,但是葫蘆壩的春天終歸要來,葫蘆壩正直、勤勞、善良的人們對于未來的希望仍在,四姑娘對于愛情的期待仍在,果園的桔香仍在。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仍然活著,果園的主人仍然活著。
以此短文祭奠20前年的夏天去世的周克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