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四川省作協會員，少年作家劉禹婷的獲獎散文，代表著瀘州新生文學力量的成長）
風起了
陽光的影子好透明
而記憶是手風琴響起
我以為我終于也學會忘記
但當沉淀的揚花飛起
下一站到哪里
愛在哪里
做義工的時候，一群“小麻雀”把我圍在教室里唧唧喳喳地鬧著我講故事。透明的陽光輕籠著他們淘氣的臉龐，我垂著眼一陣苦想，忽有悠揚的手風琴聲在耳畔響起，那時我說：“我就講個小孩兒學琴的故事吧！”
在心里，我暗暗給這個故事起了個名字：《親情琴》。
琴，是一臺120背司的大手風琴。歷經歲月的摩挲，它仍有潔白的帆布音箱，右邊是整齊的黑白鍵盤，左邊鑲嵌著一排排宛如小黑豆般圓潤可愛的背司，光澤如初。琴本來硬邦邦的皮質背帶，也因母親的細心，又被柔軟的布料裹了幾層。
小時候，家人愛聽收音機。開關輕輕一按，悅耳的鋼琴聲就如清泉般從兩個小喇叭里淙淙流出，孩子的心也仿佛生出一雙彩色的翅，翩翩起舞。小伙伴們說，那是城里人坐在琴邊用靈巧的雙手演奏出來的，久而久之她也萌生了習琴的念頭。
一天晚飯時，孩子吐露出醞釀已久的心思：“爸爸媽媽，我想要學琴?！?/FONT>
“嗯？”父母聽了面面相覷：辛苦掙來的錢維持生活已經很拮據了，況且供孩子習琴可不是一筆小開支?！霸趺赐蝗幌雽W？”是父親不忍打碎她的夢，打破了僵局。
“我聽收音機聽喜歡上的?！币娨慌缘哪赣H欲言又止，她又補充道：“我會好好學的?！?/FONT>
父親瞥了一眼繼續埋頭扒飯的母親，寵溺地拍拍孩子的頭，說：“那好，讓媽媽給你找個地兒學琴，好吧？”
“真的？！”沒想到父親答應得如此爽快，她驚喜地咽了一口水，碗一推，揮舞著筷子興奮地跳起來，“謝謝爸爸媽媽！”以后自己就能在小伙伴們羨慕的目光中，優雅地演奏音樂了！
只怪孩子生在窮鄉僻壤，以為天下的琴都生有一樣高雅的相貌，擁有一樣清亮的歌喉，彈琴人都一樣輕松地坐在琴邊彈奏。所以，當她來到市音協，看到老師身旁的龐然大物時，她啞然失笑；當她知道，那就是她要學的琴時，立馬搖著母親的手，鬧起了情緒：“不干不干，這琴太丑了！”母親怎許她瞎鬧？好不容易才聯系到愿意低價教琴的老師，連父親都硬著頭皮去好說歹說借了臺小手風琴；萬事俱備，她只得在伙伴羨慕的嘖嘖聲中做了那陣東風，盡管她的內心寫著千萬個不愿意！
手風琴班的孩子們，琴技“良莠不齊”，全憑興趣聚在一起學。失了興趣的她，開始還耐著性子學，不久就本性畢露。上課，她混在同學中，提著小手，心不在焉地拍打鍵盤，拉著“嘔啞嘲哳難為聽”的調子；回家，放肆地把琴一扔，譜子一甩，就頭也不回地去玩；上街，她總站在鋼琴店的櫥窗旁，癡癡凝望，仿佛眼珠都要嵌進櫥窗的玻璃里……每次，父親都面色鐵青地背著琴候在一旁，斗大的汗珠在憂愁與憤怒中碎成幾瓣——或許他心中日積月累的火終會爆發——可她仍固執地認為堅持自己的夢想沒有過錯，她甚至無所謂自己散漫的態度會不會被嚴厲地指責。
如期而至的三級考試，孩子于意料中失利了。發榜那天，父母別有用心地帶她去。濃墨般的天空就像父親的臉郁郁地頂在頭頂，她怯生生地仰頭，看見一溜紅色的“通過”被自己那個黑色的“不及格”打斷，頓時像被戳破的氣球般怏怏地垂下頭。母親伸手去拉她，指尖冰冷。
回家后，母親去廚房，父親疲倦地倒在沙發里,她則自覺地站到父親面前，這是家庭戰爭爆發前的通常局勢。窗臺上的盆栽耷拉著頭一蹶不振；沒來由地一聲鳥的嘶鳴，刺破了暴風雨前的寧靜。
“你自己說說吧?！备赣H的聲音沉沉響起。
“說什么？”她的手指緊張地糾纏著衣角，嘟噥道。
“同樣是學琴，別人都通過考級了，你呢？”父親竭力按捺住心中的怒氣。
“……我對學手風琴沒興趣?！彼中睦锢浜怪泵埃瑤缀跏菄肃?。
“沒興趣？當初是誰要學的？學了半年一句‘沒興趣’就打發了？！”父親的斥責聲同怒氣一起膨脹，猛地變成了狂風暴雨般的怒吼，“平時不練琴！考的上才怪！”
“喳——”那鳥也受驚般地叫了一聲。
“好了好了，不就沒考上嘛，別罵孩子了。”母親聞聲趕來，一把護住她。她立即哆嗦著躲到的母親身后，揉揉發紅的眼眶，又伸出頭沖父親嚷：“我要學的是鋼琴那種琴，才不是那么丑的手風琴！害我整天背個‘大鐵甲’在身上，你憑什么罵我憑什么！”
話音剛落，父親騰地站起來，高高地揚起了手！卻終究未打下來。其實，他老早就知道她喜歡的想學的都是鋼琴，無奈自己所賺的錢難以承載她的鋼琴夢，才走了這招險棋：給她報個便宜些的同樣是“琴”不過是“手風琴”的班。孩子終究是孩子。
父親重重地嘆了口氣，坐下去；母親卻一臉驚詫地扭過頭，說：“你？難道手風琴就不是琴了嗎？你知不知道爸爸為了你學琴掙錢多辛苦？就為你一句想學琴，全家人就累死累活，你怎么還不知足??！”
“我……”孩子張口結舌，心里亂作一團：本以為自己是滿腹委屈的人，沒想到父母也有一肚子的辛酸；只看見自己在琴路上邁著艱難的步伐，卻未留意身后背琴的父親佝僂的身軀；總幻想著自己才是經歷磨難然后成長的主角，卻忽略了家人為她成長所付出的代價?！凹依锬敲锤F，你還要學琴……”母親的抽泣聲斷斷續續。
“對不起，爸爸媽媽，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她別過頭哽咽道，淚珠兒撲棱棱直往下掉，“我會努力了。”
“學琴全靠毅力，非關僥幸。今天起你要好好練琴，憑音樂令人快樂，以音樂照亮人生的悲哀?！备赣H突然幽幽地說道。她不解地看著他，多年以后才體會這話中真意。鳥卻仿佛當時就聽懂了他的話，振翅劃出一道明亮的軌跡，天空豁然開朗。
暴風雨后，孩子習琴的態度改變了很多。課上，父母關注的眼眸里映出了她認真的表情；閑時，破舊的小屋里也傳出了支支吾吾的琴聲。練琴的次數與日俱增，手風琴低沉而略帶磁性的樂音，仿佛讓她的耳朵產生了依戀；譜子上干癟的音符，也搖身一變成為高挑的豆芽公主。繁花盡謝時，一年期的手風琴班接近了尾聲，她琴技有進，父母苦心經營的生活也開始趨向穩定。
匯報演出那天，老師把聽得入神的父母叫到了一旁，笑問：“怎么樣，上次和你們說的事商量好沒？孩子挺有天賦，應該讓她學下去。”
“謝謝老師，我們商量過了，要學?！备赣H伸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個小信封，緩緩打開來，抽出票子又數了數，捻一捻卷曲的錢角，這才雙手遞上，“這是錢。”
“好好好，過來登記一下?！崩蠋熛沧套痰亟舆^錢，叫母親隨他去辦公室。
臺上的她見了，生怕老師把父母叫到一邊是說自己壞話，冷颼颼地風刮過，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演出一結束，她就背著琴一溜煙奔到父親身旁，扯著嗓子問：“爸爸，我來啦！剛才老師找你們說什么呀？”
“呵呵，老師說你有天賦，希望你繼續學琴，我們就交錢了?！备赣H慈愛地捏捏孩子的臉，“能堅持學嗎？”“當然！”兩人口中呼出的白氣宛如棉花團般溫暖。母親也出來了：“走吧！”末了，她又回過頭沖孩子莞爾一笑，“對了，你今天的演出很精彩！”逆著光，母親的笑臉上似乎籠著一層淡淡的愁緒。孩子下意識地牽她的手：奇怪，媽媽的手怎么還是涼涼的？
夜晚，繁華褪去，月明星稀。孩子鬧騰了一天沉沉睡去，父母房里昏黃的燈光卻一直明滅不定。
“要換大琴，所以還要交錢？”
“嗯，你看班里還有多少孩子用80背司的小琴？這讓她多難堪啊！即使現在不買大琴，明年考了5級后還要買大琴。趁便宜早買早了?！?/FONT>
“這年頭錢不好掙。我們生活剛有好轉。2700元，天文數字！”
“所以我不能決定嘛，實在不行借點兒吧？也不能總拖著，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起床喝水的孩子，無意間聽到這一席對話，心里生出一絲苦澀。怪不得下午媽媽的手涼涼的，原來又是錢在作怪。雖然她也渴望換大琴，可是……她舉起手叩叩門，說道：“媽，不買大琴。小琴我也可以練?！?/FONT>
“……”屋內的空氣凝固了，父母沒想到她在偷聽，更沒想她會這么說，一時相對無言。
“媽問你，是不是想找借口不學琴？”
“不是?！焙⒆诱Z氣肯定。
“那無論我們買不買琴，你都會好好學的是不是？”
“是?！焙⒆拥恼Z氣肯定而堅決，說完就默默走開了。
夜空中的星星忽然璀璨，一顆顆像孩子閃亮的雙眸，是被泉水浸透后遺落銀河兩岸的寶石吧？夜風平靜地撫過，母親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靜，她把頭埋在被子里，流下兩行幸福的淚。
慵懶的蟬鳴捎來了夏日，家因父母工作調動搬到了城里。習琴的時間一改再改改作傍晚，她繼續著“家——琴室”的生活。只是夕陽或淡然或絢爛的余暉中，多了父母相伴的身影；只是晚風或溫柔或蕭瑟的季節，多了父母等待的心情；只是城市或稀星或繁星的夜晚，多了父母溫情的關懷。這些都伴她走過了轉折性的5級考試。
發榜那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有學琴的同學，眼睛里的光漠然不凝，自孩子身上一掃而過，硬生生地擠出幾個字：“你，也能考過？”她不悅地瞪人一眼，又忐忑不安地拽住母親的袖子。微微揚起臉，這一次，她看見了截然不同的一幕：在一溜黑色的“不及格”里，唯她是紅紅的“通過”。心像是繽紛的氣球，呼啦啦飛上了天！她摟住母親的脖子，像以前考過的同學一樣盡情歡呼，金色的陽光肆意地灑在母女的臉上。
一路上說說笑笑，剛進家門，孩子就發現客廳中擺著個大箱子?！斑@是什么呀？”她跑過去伏在上面，使勁搬正箱子，拉鏈一拉，罩一掀，“嘩——”一臺嶄新的大手風琴映入眼簾。它有潔白的帆布音箱，右邊是整齊的黑白鍵盤，左邊鑲嵌著一排排宛如小黑豆般圓潤可愛的背司，黑色的外殼閃耀著迷人的光彩。
她原想收獲一縷春風，他們卻給了整個春天；她原想捧起一簇浪花，他們卻給了整個海洋；她原想擷取一枚紅葉，他們卻給了整個楓林！此刻，在孩子眼里，手風琴如鋼琴般美好而高貴！父母或許永遠不懂從借來的小琴到精美絕倫的大手風琴帶給她一種怎樣的震撼，但他們傾其所有為她釀造了一個甜蜜的夢。
“喜歡嗎，孩子？”
“喜歡。謝謝爸媽?！焙⒆有⌒〉囊活w心擠滿了親情帶來的感動，她很難想出華麗辭藻來描繪她的心境，很難手舞足蹈地來展示她的快樂，很難控制激動的淚來表現她的喜悅?！鞍謰專覟槟銈兝恢А缎〔轿枨钒?！”她自顧自地抱起琴，背帶攬到肩上，扳開風箱扣，十指覆上鍵盤，未成曲調先有情。隨著笨拙移動的手指，生硬但不失明快的曲子從風箱里飛出，仿佛迎面吹來了一陣清澈的挾裹著快樂的風。窗臺上綠蓬蓬的盆栽幸福地隨風搖曳，父母逸興遄飛地跳起蹩腳的舞，全家人都沉浸在這琴聲帶來的快樂與感動中。
后來的習琴路上，孩子又經歷了許多失敗成功，最終如愿拿到了九級證書；再加上學習逐漸忙碌，父母開始建議她暫停習琴。
最后一次拉琴，是參加省里的比賽。孩子抽到第2個上場，父親握住她的手一個勁兒念叨：“別緊張，別緊張，就是比賽而已。”“撲哧——”她望著父親額頭上因緊張過度而冒出的冷汗，忍俊不禁，“爸，你比我還緊張！”說完，她大步走上臺。
按照母親所叮囑的，微笑，鞠躬，端坐，演奏。輕觸鍵盤這熟悉的土地，她的手指如同春天的犁耕耘著春意；《北京的喜訊到邊寨》，《白毛女組曲》，《月光奏鳴曲》……那琴聲時而跌宕起伏，時而平緩輕柔，時而沉重壓抑，時而靈活跳躍，雖不是“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但足以使聽眾心中那雙彩翅與她的一起舒展開來，翩翩起舞。
一高興，孩子錯按了鍵，打亂了和諧的樂章，臺下人山人海噓聲一片。彈錯了！她的心一陣涼，目光四處游離。忽地，她看見人群中的母親對她拍拍手，又伸出手豎起大拇指，嘴里仿佛在說：“孩子，我相信你！”她一遍遍不厭其煩地重復那動作，像冬日的一抹暖陽將親情的暖流傳遞到孩子心中。冰涼的心又恢復了最初的溫度，她心領神會地沖母親點點頭，自信倍增，滑動手指旋出流暢的舞步，靈動的音符如清泉流淌開來，父母伴她學琴、練琴的畫面也在眼前氤氳開來。演奏結束，孩子在模糊的淚光中看見評委點頭微笑，她知道她的習琴路最終在親情的庇護下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以后，孩子不學琴了，生活也一天天步入正軌；然而親情仿佛在沒有琴聲的日子中漸行漸遠。幾年后，父母簽下一紙協議，背負各自的欲望離開；而孩子亦離家，去遠方追逐自己的夢。
難道親情是時間結出的松果，盡管美妙，終究會被季節打落？
時間的洪流席卷而過，這座小城似乎再也聽不到贊美親情的琴聲，那個曾經滿載愛與希望的家終究是空了，只剩下那臺手風琴，呆立在墻角成了一樽雕像，像要守住充滿歡聲笑語的過往。
偶爾回到老房子，孩子會靜靜拉琴，沒有“滿座重聞皆掩泣”，也沒有“江州司馬青衫濕”，只是那琴聲如泣如訴，回憶紛至沓來，學琴時的個中滋味也涌上心頭：想學琴的小虛榮，真學琴的不情愿，考級失利的難過，得到大琴的雀躍，對父母的感激……那些耳熟能詳的曲子合段為章，柔軟了她堅硬的心；那些真實的畫面連映成影，溫暖了她憂傷的情；那些親情的溫暖化云成雨，潤濕了她干枯的眼。如今，她終于可以憑音樂令自己快樂，以音樂照亮人生的悲哀。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滑了下來，房間里長出一道曲曲折折的階梯。
忘了嗎？忘不了。
悔嗎？既然選擇了遠方，便只顧風雨兼程。
哀嗎？是。
那么，恨嗎？……卻不恨。
回憶使她深深地明白，那些親情的溫暖曾存在而且未消失，消失的不過是時間；而消失的時間，會譜寫出一首刻骨銘心的曲子，成為彼此曾相守的最好證明。而如今花樹燦爛，飛鳥與還；那心中悠揚的琴聲，是她，也是我，永遠無法釋懷的琴結，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