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岳父骨灰,要回鄉下,妻吩咐說:“你先回去吧,把豬殺了,幺媽家說好了的?!?/FONT>
“殺豬!割肉不行么?”我一聽殺豬就渾身痙攣。
“割肉不行,人多,一來怕割少了,二來太單一,殺頭豬啥子都有了。”妻堅持說。
“我有事,下午才得空?!蔽乙娨欢ㄒ獨⒇i,趕緊找借口躲。
眼前的景象似乎證明我沒早點來是正確的。豬已經殺了,活蹦亂跳的東西變成了一堆肉。沒有了哀聲,沒有了嚎叫,更看不到生命結束前那種恐懼的淚滴。
肉一塊一塊地擺在案桌上,肥的象脂膏,瘦的紫紅。豬血盛在盆里,放在案桌下,紫黑紫黑的。
那張案桌,用兩塊門板拼裝,六條凳子墊起來的案桌,寛寛敞敞。豬肝掛在案頭,雜碎堆在一邊。屠夫手中的刀飛快地上下切,切下的肉塊似一座小山。
壩子周邊已經打掃干凈。邊上的坑填上了新土,平平的,看不出殺過豬的痕跡。要不是案桌上的豬肉,和人群的嬉鬧聲,你就不知道這里剛剛殺過豬。
屠夫臉上掛著滿足,得意的眼神不時瞄出一絲光來。已經忙碌了一上午,還忙碌著。這本來容易把我的記憶弄斷的,可屠夫------還不停地切肉。左手按在肉上,小指略翹,連拇指也稍稍伸開,好象都含有表情。
那五指間透出的情緒,旋律般的情緒,從我心底引出一種回音似的東西來------
想起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一個冬天來了。
那個冬天很冷。那個晚上,我站在茅屋門前,等著,兩腳跺個不住。等大哥回來,等隔壁的伙伴來幫忙,殺豬。
豬這個東西,貪吃貪睡,長一身懶肉,當然地成了被人吃的對象。
殺豬是人最快樂的時刻,這不光是捉豬時的出汗,按倒豬的興奮,刀殺進豬體內的痛快,豬血噴涌的刺激,更重要的是豬肉的饞人,吃進嘴里的滋味,叫人不能不心動。一到殺豬,人的每一根神經自然地就興奮,就快活。
北方人過年包餃子,川南人習慣過年殺豬。平常,一般人家是不殺豬的。一是因為氣溫不適宜,溫度高了,腌的肉放不久;二是平常人家的豬多半要冬天才出槽,才肥。每到年前,鄉村處處皆聞殺豬聲。走在鄉間小道上,聲聲豬嚎不絕于耳。殺豬很熱鬧,來幫忙的人不少。殺完豬,主人就得請吃“全豬湯”。所謂“全豬湯”,就是把豬肝豬肺豬雜碎煮一鍋湯肉。湯吃起來特別香。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殺豬請吃全豬湯成了川南農村的傳統。殺豬不請吃全豬湯會被譏為“小氣”、“吝嗇”,被人看不起。當然,“辦大事”殺豬是不請吃全豬湯的。
因了食肉的緣故,一殺豬我就喜歡,就興奮。
那時生活很難。人們靠做“工分”吃飯,誰家也不富裕,豬肉成了人們最難吃到的食物。生產隊集體辦了一個養豬場,一年好歹養幾頭豬。只是那豬因為飼養差,極瘦。再瘦的豬也是豬呀,肉吃起來總比吃青菜強!偶爾,栽秧或打谷子的時候,生產隊要殺一頭豬。這個時候養豬場最熱鬧,大家都丟下活去殺豬。一百多號人,圍著那頭百十來斤光有骨頭豬皮卻少肉的“肥豬”伸長著脖子。豬從圈里放出來,立刻有五六個七八個人搶上前,扯耳朵的扯耳朵,逮尾巴的逮尾聲,抓腳的抓腳,一齊把那該死的豬按倒在殺凳上。其實看樣子他們根本沒用什么力,也完全用不了那么些人,那豬還不一樣殺了!只因為幫忙有一頓全豬湯吃,所以人們才搶著干活。這個時侯無論大人小孩,對豬的嚎叫聲特別興奮,似乎那不是生命之火熄滅前的哀叫,而是一曲極為動聽的弦樂,聽著讓人全身舒暢,精神亢奮,心田愉悅。面對一條生命的終結,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歡樂的笑。當然,我是笑得最燦爛中的一員。
那個年月,一家養一頭兩頭豬一年還喂不肥。至于大一點的養豬場,我從來沒看到過也沒聽說過,連生產隊辦的養豬場也只養了那么三五頭。不是人們不養豬,而是沒有糧食,養不起。那個時候糧食產得低,人們少肉吃,飯量大,大半年就把糧食吃光了。當時的人有多大的飯量說起來或許誰也不信,有這樣一件事:我所在的生產隊有兩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比吃飯打賭,5斤米飯,吃光算贏,吃不完多賠5斤大米。米稱好了,出米的人擔心真的吃完了,就在袖口里再裝上約半來斤,趁淘米的時侯偷偷放進去。飯熟了,滿滿一小甑。出米的人煮了一個南瓜當菜。吃飯的人一碗又一碗,不出半個小時,竟把一甑飯吃了個精光,南瓜也吃完了,末了還說“我再吃一碗米湯賀你”,直讓出米的人目瞪口呆??梢姰敃r的人要吃多少東西。為保證城市人口吃肉,農村殺豬實行“抬一殺一”,即首先要賣一頭給國家,自己才能殺一頭來吃。賣給國家的至少要130斤以上,低于130斤的不收。不少人家不僅殺豬困難,賣豬也困難。因為沒有糧食,大多喂不足130斤。為了夠重量,出槽前一頓都猛喂精料,讓豬吃得特別飽。但路上肥豬幾泡尿幾堆屎一屙,又不夠重了,所以每次交豬總有不少抬回去的。
那個晚上似乎注定我要親手殺豬。那是我第一次殺豬也是最后一次殺豬。我很失敗,沒把豬殺死。
那年我家特別困難,只養了一頭豬,而且養得遲,到年關了豬才大約一百來斤。不過,在我們眼里,已經是頭大豬。辛辛苦苦喂養一年的豬,賣給國家還不夠重,殺來吃又沒賣豬給國家,辦不到準宰證。不殺豬,就意味著來年一年沒有肉吃。父親不忍心看全家整年見不到油腥,決定私自殺豬。
殺豬要有專門的工具,一般家庭根本沒有。大哥不知從哪兒弄到一塊斑竹,斑竹片又厚又硬,削尖打磨后竟成一把很好的“殺豬刀”。捅桿則用一根細斑竹。
私自殺豬被發現了不僅肉要被收走,還要被罰款,所以不能白天干。夜里殺也不能太遲,夜靜了豬的叫聲會傳很遠,有被發現的危險。
大哥是晚飯后出去的。
我等了好久,大哥終于回來了。一同來的,是隔壁的伙伴,來做幫手的。
那豬被按倒了,是大哥和同來的伙伴,兩個人按倒的。父親把雙手做成圈,死死挾住豬嘴,我干最輕,也是最刺激的活——殺豬。
鄉村殺年豬很有講究,要求刀順,豬死得快,沒有哀嚎聲。從豬體內抽出的刀要放平穩------表示來年順暢。這就要求屠夫熟練,刀要鋒利,手要有力,抽出刀時還要小心輕放。我連雞都沒殺過,談什么熟練,更因為我力氣小,按不住豬,才讓我拿刀殺。
“肥豬”眼睛凸出,不停地用力踢蹬,絕望地“嗚嗚”著。
“快殺!”父親催我。
我提著“刀”,大著膽子上前,做好架式,猛地就往豬心窩捅。不知是斑竹做的刀不行還是我的力氣沒用夠,一刀殺去只捅出了個血印。
殺豬不看豬臉,是經驗,我不知道。剛才已經犯忌,看了豬臉,手軟。豬被刺痛,“汪”地嚎叫,聲音特別哀婉,凄慘,絕望。我吃一嚇,一揚頭,看見豬的眼角流下了一行淚。
“豬也流淚?”我驚愕了,“刀”從手上滑落。
“沒出息!”父親罵道。
我沒管父親的惱怒,迅速走了開去。
第二天晚上,一樣冷的天,一樣的黑夜。
父親請來生產隊一個很有力氣的石匠,幫忙把豬殺了。燙豬費了不少力。那年頭農村的灶多為泥土筑的,表面鋪一塊石板,有的連石板都沒鋪,灶窄而怕水。殺年豬時,多在壩子邊上挖一個圓坑做灶,用谷草和蓑衣墊在地上,水燒開后把殺死的豬抬到蓑衣上沖燙去毛。我家是偷殺豬,當然不能在壩子里挖灶燙豬,請來的石匠費了好大的勁才在灶上把豬燙干凈。
直到豬白白凈凈的被掛起來,我才走攏去------
屠夫還在切肉——
院壩里,一字排開十張桌子。桌上碗碟堆得如山,碗碗有肉,碟碟冒油。
幫忙的親友吃好了。我收碗筷,見剩的頗多,便找來一個桶,將所有剩菜剩肉倒進桶里,送去喂豬。
“別,別倒!”不輕不重的一個聲音。
我愣愣地停住了正往桶里倒的半碗肉,端著碗,就那么端著,兩腳好象被釘在了原處。
隔壁的,七十歲的老幺公,顫威威的端來一缸缽?!笆掌饋?,明天吃?!彼f。
我臉唰地一紅——我自己是誰?忘了,那個冬天——
“好啊,好啊,日子好啊?!崩乡酃松蠞M滿一缽肉,轉身去了。他背后,十張桌子上
嬉聲歡樂聲,如海浪覆蓋而來,送他走去------
這一天,2005年1月8日。
回來的時候,妻,妻弟,姨姐各選了兩塊上好的肉帶走。剩下的,四弟全腌了臘肉,竟還堆了大半缸。
我看了,心里很甜,難抑興奮。是的,一切都過去了。往事隨風,歲月的艱難不再,前景一片光明。但是,一切美好都從磨難中產生,過去的記憶,難以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