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閱讀丁玲和沈從文,始于1982年春天,是得自于我的初中語文老師鐘世德先生的引領。20多年過去了,我知道丁玲和沈從文對于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是兩個重要的專門課題,不是我能夠觸摸的高峰。但是我現在忍不住,要隨便來寫幾句隨便的話。
歷史的誤會,將丁玲和沈從文1950年以前文學創作的精品差不多封閉到20世紀80年代前后才與我這些60后的人見面。最先是讀到唐弢先生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知道丁玲其人。作品的閱讀,丁玲的要早些,初中語文課本里有節選自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果園的主人》。1982年4月,我在瀘州城里新華書店購得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的《丁玲短篇小說選》,該書上下冊,收錄了丁玲1927年到1979年的52年間從《夢柯》到《杜晚香》的33個短篇小說,這應該是1949年以后除了長篇小說和散文以外丁玲短篇小說第一次最集中的呈現。盡管其間的相當一部分小說曾經在它出世的年月以致后來的現代文學史上都站了重要位置,說實在話,閱讀的當初,卻沒有能夠引起我內心強烈的共鳴,喜愛更無從談起。最初接觸的未能一見鐘情,影響了我走近丁玲作品的興趣,我沒有繼續尋找她1951年獲得斯大林文學獎的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以及《母親》。但是,大約在1994年,北京出版社1993年版的周良沛所著《丁玲傳》第2次印刷之后,我仍然沒有猶豫就買下了這塊長達851頁磚頭。因為多年的閱讀積累已經讓我知曉,不僅于現代文學史,就是于現代文化史、現代史等多方面,丁玲都是不可以忽略的一個重要人物。幾次搬家,我都將《丁玲傳》作為史料來認真攜帶收藏,曾經幾次翻開,也沒有能夠決心讀完。其間,在閱讀涉及現代文學史的一些作家作品過程中自然無數次多側面獲得了關于丁玲的許多信息。直至半月前,在重讀了李輝的《滄桑看云》后,我才實現了對《丁玲傳》的完全瀏覽。說實話,我基本不喜歡傳記的文字表達,那些筆法不是我佩服的姿勢,但是詳實豐富的內容仍然讓我在內心感激著周良沛先生。周先生給我帶來始料未及震動的是丁玲百折不撓、坎坷豐滿的人生歷程,青春飛越、大氣澎湃的生命定格。放下周先生的《丁玲傳》,我迅速重讀了《丁玲短篇小說選》的部分篇章,特別小心地閱讀了丁玲復出后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杜晚香》。沉寂數十年,折磨數十年之后,以70多歲高齡,丁玲小說的文字,丁玲小說張揚的精神氣質,給了我毫不夸張的震撼。隨即,我又閱讀了今年客居成都時所得李輝的《沈從文與丁玲》,以文史傳記著稱的李輝,讓我陷入了深度的感傷。
仰望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沈從文與丁玲這兩座高峰,我不能不感動而憂傷。感動的是他們堅韌執著的人生腳步,憂傷的是他們的坎坷命運,憂傷的還有他們的恩怨滄桑。為著那份熱望,那份信仰,那份早已嵌骨的文學追求,那份獨立特行的人文品格,他們都負出了沉重的代價。從50年代初初開始長達四分之一世紀的時間里,他們先后沿著各自的人生軌跡,以常人難測的心胸,以密實的腳步,堅韌地品嘗著命運賜予的那杯苦茶。他們都是那般可愛。他們憑借著足夠的耐心,始終堅持著那份尋求終極價值的形而上的生命沖動,執著地守護著自己心中的那份真誠的情感寄托,那份宗教徒般的精神求索。我信任他們不曾后悔,信任他們內心一如既往的堅定的同時,也仍然愿意信任他們曾經錐心長痛的翻云覆雨。
稍后于丁玲,對沈從文的閱讀,是我持久的喜愛,不輟的歡愉。迄今為止,我懶懶散散連續不斷地反復閱讀過1990年時代出版社版美國學者金介甫著《沈從文傳》、1995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版凌宇著《沈從文傳》、2006年長江文藝出版社版李輝著《沈從文圖傳》、2008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版《沈從文自傳》、1991年花城出版社版《沈從文中短篇小說選》、1994年開明出版社單行版《湘行散記》,還有十余種沈從文的不同選本,以及以沈從文為主的版本。而我的比較集中的沈從文作品閱讀,在2006年春節,在瀘州本土作曲家淺洋先生所贈的1983年四川人民出版社版五卷本《沈從文選集》。沈從文小說最為讀者稱道的當然是中篇小說《邊城》,而在我看,他的其他中篇小說《雪晴》、《阿黑小史》,他的以《丈夫》為代表的大量短篇小說,他的長篇小說《長河》,還有他的以《湘行散記》為代表的大量散文,完全能夠以其不可抵擋的魅力,勾引你反復滑落進他那夢魂縈繞、溫情萬種的沅水、辰河恣意流瀉的湘西地域廣闊深婉的敘事氛圍。毫無疑問,沈從文的小說和散文,遠遠超越了丁玲文字對我的感染,成為我近30年文學閱讀里不可替代的經典,雖是走馬觀花,雖蜻蜓點水,雖是隨意散漫,總能常伴我枕邊,經年積月,東摸西撫,插花隨手,心搖神蕩。
丁玲與沈從文的主要作品都生產于1950年以前。丁玲的文字,自有她的溫柔纏綿,但其顯著的特征卻是熱情漂溢與夢媚迷幻與激烈飛揚的交相輝融。沈從文的文字呢,不是沒有激情四濺,他的生命體驗的刮骨激動全融于溫和、憂傷、淡遠、綿密、甚至俏皮詭譎的扣人心弦的不厭其煩的神秘色彩里。與他們的表達的差異同樣十分突出的是,他們都是來自于湘西的同時期的性情中人,血性一樣的張揚,脾氣一樣的頑固,一生都在為自己的個性與血氣執意不改地活著,堅忍不拔地寫著,直到生命的盡頭。
這是一組重要的時間坐標: 1904年10月12日,丁玲生于湖南常德,1985年3月4日,一生多難,被國民黨關押3年,又被她終身傾心的共產黨折磨困扼了20多年的丁玲辭世;1902年12月28日(冬月29日)沈從文生于湖南鳳凰,1988年5月10日,沈從文永遠告別了他深愛的故山故水故人故鄉故國。無論作為文學創作的實踐者,還是文學事業的組織煽動者,他們都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里讓后人高山仰止的人物,然而,他們又是兩座不幸的高峰,他們的命運的悲劇是歷史的悲劇,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悲劇,也是中國人的悲劇。以我的淺薄,恐怕永遠也不可能對他們獨具個性的藝術創造做出細致的梳理與周到的瞻拜。
發生在丁玲與沈從文身上的一些事情,總是讓人不斷地感慨。
1936年冬天,丁玲終于逃脫國民黨3年的監禁,追隨紅軍到達陜北保安縣,受到早些時候狼狽奔馳至此的毛澤東等中共領袖們的親切款待。毛澤東問她:“你打算作什么?”丁玲回答:“當紅軍!”令毛澤東大為興奮,稍后,在前線的丁玲收到毛澤東以電報發來的《臨江仙.贈丁玲同志》:“壁上紅旗飄落照,西風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時新,洞中開宴會,招待出牢人。纖筆一枝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陣圖開向隴山東。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喜歡毛澤東詩詞的人,應該曉得此詞的分量。假如丁玲從此舞槍弄棒,那她完全可能成為中共的開國將軍,但是她照著自己的性格氣質演進著自己的生命歷程,她沒有能夠成為女將軍,從延安開始直至50年代初期,她成為了共產黨在文藝界重要的領導人之一。1955年后丁玲頭上的光環瞬間消失,丁玲的人生跌入深谷。冰之,是丁玲的原名,1931年為丁玲加入中共領誓后,瞿秋白對丁玲說過:“冰之是飛蛾撲火,非死不止。”丁玲以之后所有的生命時光圓滿了瞿秋白詩人味道的悲劇性激賞。
作為醉心小說的文人,1946年冬天,因為政治上要命的“無知”,沈從文犯了些低級的錯誤,遭到郭沫若毫不留情的尖銳批判——“特別是沈從文,他一直是有意識的作為反對派而活動著。”在新政權即將誕生的時節,這差不多宣判了在以后共產黨執政歲月中沈從文政治生命的死刑,而且足以使沈從文郁悶終身,但是,那時已經十分害怕的沈從文仍然沒有追隨胡適去臺灣。直接的后果是,沈從文在新政權建立之初神經的幾近崩潰與自殺未遂,從此永遠終止了他的文學創作。建國后的近30年時間,沈從文得到不公正的待遇,被趕出文壇,不讓寫進文學史,而政治的封殺、生命的灰暗卻無心插柳地成就了他后來的煌煌巨著《中國服飾史》,杰出的小說家以其誠實獨特而不可替代的卓越勞動默默奉獻于他的國家,也在世紀末獲得盛譽。沈從文去世次日,病中的巴金在上海給張兆和發去唁電:“病中驚悉從文逝世,十分悲痛。文藝界失去了一位杰出的作家,我失去了一位正直、善良的朋友,他留下的精神財富不會消失。”看似平淡,卻非一般性的江湖客套應酬,之后的三四個月里,沉湎于往事細節懷念里的巴金,于1988年9月5日寫出了一篇長文《懷念從文》,后來作為了岳麓書社《沈從文別集》之《記丁玲》一書的《代序》,其間,我讀到的是真話,是同樣飽嘗辛酸的巴金的肺腑之言。沈從文的骨灰安葬在他的故鄉鳳凰縣城,墓碑上刻著著名畫家黃永玉的題詩:“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背面還刻有其妻張兆和所寫的墓志銘:“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文。”
可是,對于文學史來說,丁玲與沈從文的個人恩怨更讓人更難以釋懷。
人世間的矛盾無所不在,在漫長的歷史長河里,個人的生怨結恨,本來并不稀奇。對于早年盛傳于他們之間的所謂“桃色”,無論是青春韶華季節,還是暮色蒼茫時候,他們都異口同聲地給以平靜而干脆的否定。煩就煩在沈從文與丁玲之間曾經共同艱難的青春歲月里有過的那么些讓人欣喜又讓人懷念的真誠友誼,到了相互的晚年,竟被時光沖刷得蕩然無存,最后只殘余些綿綿的怨恨。在彼此生命的盡頭,曾經滄桑的他們,再也沒有能夠溫暖如初地握別。所有的甜蜜,所有的喜悅,所有的春意盎然,所有的幸福創造,成為了他們心頭揮之不去的疼痛,成為了后來人永不消散的哀愁。我不大喜歡沈從文記人論事的那一類文字,記人事,發議論,又用小說的筆法,比如《記丁玲》。沈從文與丁玲的恩怨,正是《記丁玲》惹的禍。至少表面上是。其實,在他們的恩怨之間,有太多歷史的誤會,有太多政治的無端,有太多個體性情、認知、體驗與表達的差異。其實,他們都沒有錯,或者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非,更沒有必要去分清你是我非。某種意味上講,他們以自己獨特的個性氣質、獨特的生命軌跡、獨特的情感體驗、獨特的創造業績,成為了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永遠冷面翹首、相背而立、風景各異的山峰,給后人留下永恒的思念與遺憾,無盡的考量與追問。李輝說:“沈從文、丁玲,各自的文學成就和曲折的人生道路,本身就是獨立的高峰,有各自的風景。他們即使從不相識,他們即使沒有恩怨滄桑,他們的過去也可以作為獨立的存在而絲毫不減其耀眼的光彩。”是的,他們是兩個可以稱做偉大的中國文人。閱讀兩個偉大文人的生命,也就是在閱讀遠遠超越其生命情態的更大更寬更深的歷史內涵,可以讓我們不知疲倦地傾聽并努力去把握中國的歷史、中國的文化、中國的政治、中國文人的胸次、中國文人的性格、中國文人的精神品格。
現在,時間已經遠去。他們既是兩座安靜的高峰,也是兩條永遠澎湃的深谷。我很贊賞李輝在《沈從文與丁玲》后記里清醒的直率:“河水每天都在流動,時間每時都不同于以往,陽光每天都閃爍著不同的光芒。”而現在我們需要的是懷念的真誠,懷念的謹慎,懷念的寬廣,懷念的無微不至,懷念的天高云淡,懷念的風清月朗。
最后我明白,我現在所記錄的,僅是我誠實的仰望,淺薄的感傷,不盡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