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信《青年作家》副主編）
寫下這個標題，父親。我知道，不知道是我第幾百遍、幾千遍的夢中讀你。
時光之鐘，在生命中嘀嗒荏苒。歲月的輪回已逝去15個秋春。父親，5000多個日日夜夜里，我們陰陽兩隔。我時常害怕黑夜降臨，害怕夢里相見，害怕與你面對。
父親啊。這匆促的光陰，這喧囂的世界，我的腦海里都閃動著你的影子：佝僂的腰身，哮喘的呼吸，昏濁的眼睛，淡定的神情。
你撒手而去時，我還不是一個成熟的男人。今天，我終于為你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恍惚中已走過不惑的年輪。
隨著我的一天天老去，想著你的一天天遠去，對你的思念只有無以復加的深沉。父親啊，這樣的歲月，是在煎熬我的記憶，折磨我的靈魂。
我常常無助地思索人生道路，每次都不可逆轉地重疊著你的人生軌跡。我或許并不是一個稱職的兒子，你卻是我無可指責的父親。
我無數次追憶你年青時的風采，那更多來自你自己的述說或者親人們的傳奇。生下我時，你自己正好處在我現在的年紀。
我記憶中顯影的，我能夠親身體會的，是你50歲以后的言行舉止。父親呵，就那么短暫20來年的光陰，已足夠我想象一生，銘記一生。
2
我知道，你在我們這個家族擁有絕對的權威。三世同堂，你是全家的主心骨。8個嗷嗷待哺的兒女，你和母親一把汗一把淚含辛茹苦的拉扯。
小時候，你雖然很少對我們動過拳腳，我們卻從你棱角分明的臉色中，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威嚴。
直到今天，我面對自己一言難盡的90后兒子，骨子里依然沿襲著你的那份不露自威。
我也知道，你還是我們野茶灞的當家人。幾百口人的村子，被你鐵腕統治30多個春秋。為了生存，你強勢出擊；面對困難，你一呼百應；應對考驗，你從不猶疑。村子里被你罵過的、訓過的、甚至動手動腳過的何止幾人、幾十人。
王胡子、李胡了、義胡子，還有閆王婆。一個個飽經滄桑的名字，他們都與你有過磕磕碰碰。只要說到你，他（她）們從來都有口皆碑。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們都已隨你而去。但你和他們的名字，卻無法從我的記憶中抹去。
我也有過對你軟弱的評價。一度時期，面對村子里發生的讓你難堪的人和事，你居然缺乏主見和權威。那次，閆王婆氣勢洶洶上門尋釁，你居然退避三舍。我挺身而出，鎮住了對方的氣勢，為你找回了面子，你卻對此不置可否。那些你臨近退出歷史舞臺前的表現，讓我匪夷所思。
現在想來，你其實并不是在示弱，而是有意在顯示，對這個管轄幾十年的村子和父老鄉親的留戀和寬仁。
父親，我長大以后，有很多事情本想和你探討。你卻匆匆撒手而去。只留給我們做兒女綿綿無盡的哀思。
3
父親，你的形象高大英武，男子氣十足。30多歲時，你卻忽然身帶殘疾。因為忙于農活，一次小小感染，竟讓你從此失去了一只眼睛。
大哥后來常常回憶起，那段陪伴你外出就醫的日子。為給你治病，大哥終日與淚為伴。在鄉親們抬你前往大河口醫院的路上，大哥瘦小的身子背負著鍋碗盆瓢，一步一把涕淚。
兩個多月的光陰，病魔奪去了你的一只眼睛，也摧殘了你鋼鐵般的身體。看著你大山般巍然的身體頹然倒下，母親和大哥叫地不應，喊天不靈。
這段刻骨銘心的痛，促使大哥后來選擇求學從醫。雖然他后來走上了棄醫從政路，而且成為有口皆碑的一方父母官。那段傷心的時光，卻極大的震憾并影響著他的一生。
父親，因為你只有一只眼睛，我小時候覺得很丟面子。在我的辭典里，開始拒絕“獨眼龍”這個詞匯，我最痛恨的就是“獨眼龍看告示，一目了然”這句話。為此，我不知打掉了多少同學的牙齒。盡管他們在念叨時，并不知道我心中的顧忌。
我的少年根本無法面對這個事實。我不敢正視你唯一的眼睛。我憤恨上天，為什么偏偏只留給你一只眼睛。
我甚至拒絕和你一同上街，也從來不在別人面前提及你的眼睛。父親啊，如果說這是我對你的一種無形的傷害的話。我祈愿你的在天之靈，原諒我的少年無知。
4
我也曾對你的衣著很不以為然。嫌你把自己收拾的太過土氣，太沒品味。
那年我離開板板橋去縣城就讀高中。父親，你背著木箱，扛著米袋，呼哧呼哧的帶著我奔波百余里。那根布條做的褲帶又舊又長，在你腰前打個活結后，像家中菜園里懸吊著的瓜藤，老在我的眼前游戈。
當你額頭流出汗水時，你不用毛巾擦拭，而是隨手扯開自己的衣襟，在臉上用力抹去。我厭煩你褲帶外露，悄悄為你把腰帶扎進褲內。你卻面無表情，很不經意。
偶爾，你腰間的布帶，不爭氣地又伸出頭，懸吊地在腰間游弋，我臉紅脖子粗地跟你發急。這時你才注意到我的感受，平生第一次在兒子面前有些拘謹。
我讀高中的幾年中，你進城來看我。我卻心事重重，從未帶你進過寢室。那年冬天，你帶領一幫“牛販子”路過學校，從貼身的口袋中掏出一卷毛票，說是專門為我送來的菜金。我收下還帶著你體溫的那卷毛票，卻沒有挽留你。你看了看我欲言又止，默默地轉身離去。
父親啊，我眼睜睜地看著你，瑟縮著身子走在雪花飄飛的寒風里。心中的疼痛，時過20多年，依然針刺般扎著我的神經。
父親啊，那個20年前，因為虛榮心作祟，一手炮制的慢鏡頭，至今還時常回放在我的腦海里，讓我欲哭無淚。
每當憶起那些往事，我便痛徹心肺。可過去的時光，我已經無法復制。那個時候，我怎能理解你骨子里對我的那份真愛。直到我作了父親，才真正的懂得，什么叫做父母對兒女的愛無私。無怨。無悔。
原諒我，父親。如果有來生，我還做你的兒子，我保證不再犯那樣的錯誤，也不再做讓你傷心的事情。
5
多年過去了，父親。我覺得我們之間，有時候似乎還處在互不服輸的時光里。
打記事起，你便很少關心過我的成長。每次說到個人的出路，你除了拿大哥作榜樣說事兒，從不給我絲毫安慰。更多時候，你只會劈頭蓋臉甩給我一句大巴山土話：“成蛇的鉆草，成龍的上天”。
這句話，是我最早從你嘴里得到的，今生今世無法忘懷的警句。
你的偏見，執拗和狂躁，常常讓我無法隱忍。因為對一些事情持不同意見，我曾經暗中和你較勁，當面和你頂嘴，背后為你跺腳。我恨過你，氣過你，甚至討厭過你。但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們又好像一對親熱的男子漢、好兄弟。
父親啊，你是一條真正的山里漢子。在“十二品正官”的職位上，風風火火幾十年，你經歷了這個國家建立以來風風雨雨的歷程。
我們卻很少見過你的憂郁，或者悲泣。你有渾身使不完的勁，你有一腔噴發不完的精力。你可以在寒冬臘月，跳進生產隊的冬水田杖犁耕耘；你可以冒著炎熱酷暑，三天三夜帶頭大戰“紅五月”……
那年頭，工作隊一茬接一茬下來，可你卻像個高超的調琴師，讓他們不由自主地隨著你的節拍，在野茶灞努力地抓“抓革命，促生產”。
父親，對你的所作所為，對你的陰奉陽違。很多人至今還惦記著你的名言：人這一輩子，做事干活都得講品德憑良心。
6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無論是偉大，還是卑微，每個人都會在這個世界留下自己的軌跡。
父親啊，你就是一個粗野的巴山漢子，平凡得象亂石叢中，尋求生計的一只螞蟻。
父親，你的一生，與貧窮相伴；你的一生，與苦難為伍；你的一生，歷盡艱辛。我常常自責，上天為什么如此不公，只讓你的生命燃燒67個春秋。
雖然，你年青時代，為了我們的家庭，為我們的村子，透支了自己太多的生命。
飛蛾撲火，只是耗盡一腔熱血的例證。你卻不理解這個中的玄機，而是一味的放縱自己有限的生命。
那年，你油盡燈殘，病臥醫院兩個多月。我們背你進醫院，你離開我家時依依不舍：“也不知還能不能再回到這里。”
父親啊，誰料你一語成讖，我們迎回來的只是你冰涼的尸體。臨終時我送你回歸故里。你以極大的勇氣，頑強地燃燒著生命的最后絢爛。你笑對死亡，有條不紊地囑咐后事。你說：“我不想死，還想再過幾年好日子，還想再看看兒孫們的事業。”
父親啊，什么叫做生離死別？什么才是天人永隔？你的言行，讓我親身見證了醫學史上，關于回光返照的奇跡。
當你離去后，我無法相信這個現實。一連兩個夜晚守侯在你的靈前，父親啊，我多么渴望你能夠猛然醒來，給我們一個驚喜。你會說，你只是太累了，睡著了一會兒。我最終未能見證你創造給我們的奇跡。
父親啊，人的生命是不可復制的。你的生命燃燒殆盡，我們即使傷心欲狂，也無法挽留住你。
7
父親。那年，我終于跳出農門，懷揣17歲的夢想開始自己的人生軌跡。
你送我上班時默默無語，或者欲言又止。我心急火燎的開始追逐新的生活，匆忙放飛自己的夢想，竟然懶得理睬你滿懷的心事。
當我終于走進縣城，把你和母親接過來住在一起。此時，你已滿63歲。原本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愉快地歡度晚年，誰料想，我們一起生活的日子，只有短短的4年光陰。
那段歲月，我忙于養家糊口，忙于單位公事，忙于紅塵紛爭。我期盼著出人頭地，試圖更多表現自己。1990年代初期，我已成為大巴山聞名的青年詩人，卻沒有心思為你寫一點文字。
我出版處女詩集《情殤》的時候，你把那本菲薄的詩集拿在手中反復摩挲。你不識字，便無法知曉兒子筆下的文字。那本書被你常常翻檢，每次翻看時，你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神情。
我幾乎沒有陪伴過你聊天或散步。縣城的大街小巷，躑躅著你和母親相依為命的身影。父親，我悔恨自己不懂得珍惜與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父親，你身在縣城，卻心系鄉里。牽掛你的骨肉兒孫。很多時候，你叫我們要為誰安排工作，又要為誰解決問題。這讓我們經常話不投機。
很多時候，我根本不聽你的嘮叨，反駁時語言充滿挑釁，很少顧忌你的面子。
現在想來，即使解決不了問題，又何必言語刺激，惹你生氣。當我醒悟這些問題時，你卻早已離我們而去，無法再給我們安排做點事情，抑或解決問題。
父親啊，你的一生很少安寧過。那段縣城相對平靜的生活，你是否感到滿意？
8
如果有來生，我一定要好好善待你，還做你的兒子。我一定好好陪伴你，孝敬你。父親。
如果，來生我們還是父子，抑或兄弟。我一定好好和你相處，不再惹你生氣。
對待人生，對待生活。我一定像當年你教導我那樣，一個人一輩子，做任何事都要憑良心。我要善良地活，也要堅強地走。作為男子漢，寧愿流血，也不流淚。
這些，都是你用大巴山方言土語傳教給我的為人準則啊，父親。
今天，當我重溫這些飽滿泥土氣息的語言，我的心刀割般悲泣。父親啊，為什么很多東西，只有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為什么上蒼只賜給你如此短暫的人生。
流年似水，光陰如電。如果你還健在，我肯定會比以前做得更好的。父親。可是，你已經遠離了我們。你叫我怎能不面對那些教誨，長歌當哭，傷心欲絕。
作為一個父親，我教誨自己兒子的法寶，依然傳承于你。
我還想要告訴你，這么多年的辛酸奮斗，我明白世界上的每個人，原本生活在自己設計的人生軌跡里。他的前途和命運，也最終只能由自己選擇或決定。
父親啊，如果你有幸活到今天，我多么想請你用嘮嘮叨叨的方法，教誨一下我的兒子，你疼愛的名叫譯天的孫子。
9
父親，拉拉雜雜寫下這些散亂的文字，顯然無法記述你苦難的一生。我堅信，在這個冥冥中生命輪回的世界，會為你送上一份作為兒子的溫馨。
15年過去了。5000多個日日夜夜。你一直活在我的魂牽夢縈里。父親啊，我無數次把自己的雙腿，長跪在故園那抔黃土壘成的墓前。
我也曾無數回在睡夢中，把自己童年的夢幻和希望驚醒。我一次又一次地，對著另一個世界的你深情地呼喊，你能夠聽見我的呼喊嗎？父親。
多少次夢里相見，多少年陰陽兩隔。父親啊！面對這樣的生死兩牽，面對如此的紅塵苦旅。如果這個世上真有心靈感應，如果你在另一個世界依然牽掛著我們，你的在天之靈，一定可以知曉我肝腸寸斷的傷心哭泣？
父親啊，作為兒子，我已錯過了很多的光陰。在你生命的黃昏里，我無力讓你過著爽心悅目的日子，也未能更多撫慰你孤單寂寞的心。
在你去到另一個世界的日子里，我甚至未能做到年年歲歲祭拜于你的靈前。當我完成紅塵牽掛的凡俗事務，我的靈魂一定會回歸故里，朝夕陪伴你。
我的這些缺失和疏忽，能求得你在另一個世界的諒解嗎？父親。
10
紅塵紛擾。陰陽各異。這個世界的撲朔迷離，讓每個紅塵中人欲罷不能。父親。我一步一步遠離故園，卻一次一次迷失自己。
父親。而今，我離開你駐守的那抔黃土，已在千里之外。雖然身處大城市，可是我的官卻越做越小，我的錢也越掙越少，我的心情越來越煩躁。
面對紅塵紛擾，我的內心并不輕松。最讓人難受的是，我不得不帶著苦澀的笑容，戴著偽裝的面具，說著虛假的話語，直面一些虛偽陰險的小人。
我早已心若止水，冷眼面對人生。今生今世，我也許無法實現你對我的期望。你會感到失望嗎？父親。
父親啊。你在另一個冷漠世界里孤寂，我在這一方紅塵俗世中喧囂。血脈延續著血脈，生命輪回著生命。我祈愿我在紅塵世界的努力，可以安慰你在冷冰世界的孤凄。
很多時候，我總覺得你并未走遠。你一直還生活在我的靈魂里。你的言傳身教，你的神態舉止，你的豁達爽朗，讓我無數次夢里驚醒，夢幻成真。
父親。在你離開我們整整15年的這個清明節，我滿含熱淚為你寫下這些的文字。
就讓我把自己與生俱來的血液、姓氏和胎記，連同你生生不息的真愛、純情以及生命，對著這個浮躁的世界大聲吶喊：生命不息，永不言悔。
父親啊。在我淚流滿面結束這篇文字時，我依然要對你說：無論多少年過去了，我們對你的思念，永遠不會磨滅，直到滄海桑田，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