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晨起時,天還藏在濃濃的云霧里,在藺州這海拔1200米的石寶小鎮上,街角的老羊肉鋪已亮起暖黃的燈,那燈下就是一個大大的灶臺,灶臺吞吐著火苗,臺上是一口特制的大鐵鍋,里面熱騰騰的水汽沁出的是羊肉獨有的鮮香,在冷冽的晨霧里織成一張溫暖的網。這是冬至的約定——當白晝縮到最短,寒氣攀到最高,我們這兒的百姓總得弄上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補補那早就結實了的身體。 羊肉鋪的老板老吳是我的鄰居,四五十歲的年紀,自打記事起,他就和羊肉打著交道。以前是他的爺爺帶著父親打點這羊肉店,后來是他父親帶著他打點這羊肉店。把羊殺了放血后,把羊毛剔除,再用火把皮上的絨毛燒烤干凈,再用水沖洗,然后把羊倒掛起來,把羊剖開,取了下水(肚內各種內臟),把羊肉分割成兩三斤一塊一塊的,然后放在有各種香料的鐵鍋里淖水,羊下水也是清洗干凈,也放進鐵鍋里淖水。這里的淖水,實際上是把羊肉里的血水煮出來,要煮上大約一個多小時,直到能輕輕用竹筷把羊肉刺穿,那這羊肉就可以撈起切片備用了。老吳的羊肉總是有一股地道羊騷味道。這主要是因為我們這邊的人在吃羊肉時就是喜歡那一點點羊膻味,所以老吳的羊肉總是在鮮香之外,還要給肉留上一點點羊膻氣味。這個味,必須要是本地黑山羊,外地羊沒有這個味,而且這羊必須是當地留守在家的農戶在山間草地里散養至少五年以上,才稱得上是皮薄肉緊、肉質細膩、又有嚼勁,這羊肉和羊湯才稱得上是絕對鮮味。 把羊肉塊用鐵鉤從湯鍋里撈出來,放在竹籮里瀝干湯水,再丟在案板上,用片肉刀把羊肉片成厚約0.2厘米的肉塊。那還冒著熱氣,肥瘦相間在燈光下映出光澤,像冬日里難得的暖玉,這時的羊肉味道已經是噴香了。老吳說,冬至吃羊肉,是老祖宗們傳下來的規矩,“冬至一陽生”,寒氣最盛時吃溫補的羊肉,能把陽氣藏進骨血里,熬過漫漫寒冬。 老吳開始制作本地特有的紅湯羊肉。灶臺上大鐵鍋內的羊湯全部倒進一個大盆里,鐵鍋洗刷干凈后又放在灶臺上。柴火透亮,鐵鍋燒熱,把本地自己榨的菜籽油倒進去,撒一把姜片煸出辛香,舀一大勺豆瓣醬散進去,激出紅油,再將切成片的羊肉倒進去翻炒,又倒進一些不知名的香料,羊肉的香氣被熱力逼出來,混著姜、蒜和香料的辛甜,漫過整個鋪子。待羊肉炒至斷生,老吳把剛留在大盆里的羊湯舀出倒進鍋里——湯要一次加足,中途添湯會破壞湯的醇厚。火苗舔著鍋底,湯汁漸漸沸騰,浮起一層細密的油沫,老吳用圓勺輕輕撇去,動作慢而穩,像在打理一件珍貴的器物。 “熬湯要守著,急不得。”老吳坐在灶邊的小凳上,手里捧著一杯熱茶。他說,冬至的羊肉湯,講究“文火慢煨”,火太大,肉會老;火太小,湯不鮮,一直熬, 近兩個小時,天也大亮了,老吳才把火退了,只留一點點余火保持湯的溫度。湯汁在鍋里慢慢翻滾,羊肉的纖維被慢慢燉軟,鮮味絲絲縷縷融進湯里,湯色紅紅的,表面浮著一層薄薄的油花,在冬日下仿佛撒了一層碎金。熱氣裹著濃郁的鮮香撲面而來,連空氣都變得稠密起來。 我趕緊移步到攤位邊的桌子旁,搓著手:“老吳,還是老樣子,先弄一碗羊肉湯。待會兒再弄上一鍋回家過節。” 他盛出一碗,撒上幾粒枸杞、一把芫荽,紅綠相間,格外誘人。 我捧著碗,先吹開表面的油和熱氣,啜一口湯,羊肉的鮮味立即在舌尖散開,帶著油而不膩的羊膻味道、姜蒜的暖意和芫荽的清香,順著喉嚨滑下去,閉眼的瞬間,暖意遍布全身。這時再夾上一塊羊肉,肉燉得軟爛卻不散,輕輕一咬,骨髓的鮮便在嘴里化開,連筋膜都帶著韌勁,嚼起來滿是膠質的香。一個字,鮮。這才想起我們的文字中鮮字的寫法,與羊是莫逆之交啊! 冬至的羊肉鮮,不止在湯里,更在人情里。不管走多遠,冬至喝一碗羊肉湯,才算是過了冬至。老吳說,冬至這天,鋪子里的湯從不會斷,就算到傍晚,也會有遲來的客人來上一碗。“冬至是團圓的日子,誰不想喝口熱羊湯呢?”他的話輕飄飄的,卻落在每個人心里,像湯里的暖意,慢慢散開。冬至的羊肉湯,是自然的饋贈,是時光的沉淀,更是人間的溫暖。夜色漸深,老吳的老羊肉鋪亮著最后一盞燈,像冬至夜里給游子們的一顆指北星。那羊肉湯的鮮香,還在空氣里飄著,提醒著人們:冬至寒,有暖湯可依;長夜漫,有溫情可盼;家中有燈候,人心有暖春。這便是冬至羊肉鮮的真意——以自然之味,暖人間煙火,讓每一個寒冷的日子,都有了溫柔的底色。 或許,冬至的意義,從來不只是節氣的流轉,更是讓我們在寒氣最盛時,記得給自己、給身邊的人,端上一碗熱湯,把日子過得熱氣騰騰,把生活過得有滋有味。而那碗羊肉湯的鮮,會藏進記憶里,成為每個冬至最溫暖的印記,年復一年,永不褪色。
鮮在湯里,暖在心里,在每一個家庭懂得珍惜溫暖的瞬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