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 聲
在城市一旦呆久了,聽多了熙熙攘攘的喧囂,我開始懷念山里的聲音,那些純凈的天籟,一如晴雪所洗。
故鄉(xiāng),在大山深處。日升月落,朝朝暮暮,平淡無奇的日子,串成了悠長的歲月。山里是靜的,一縷清越的雞啼,幾里之外都聽得見;數(shù)聲高亢的犬吠,山上山下皆可聞。
“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遍e時,躺在山巒看白云,能體驗山風的大小。平日里,潔白的云朵,游蕩在水藍色的天空,宛如一群溫順的綿羊。風大時,它們迅疾地幻化;風小時,舒緩地飄移;無風時,嫻靜地懸浮。
要知道,自小在人煙稀少的山里長大,我早就習慣了這里的寧靜。由于太寂寞,我對一切發(fā)聲的事物尤其敏感,潛意識里,對聲音充滿了渴望。
山中多雜樹,以松為最。松樹扎根山石縫隙,堅硬如蒼鐵,無不留下風的形狀,或仰或伏,或斜或臥。每隔一段時間,遠方的風總要從大山路過,它們像一股看不到的氣流,帶著山外的氣味,制造出意想不到的天籟。
其中,最撩撥心弦的,是松濤。
白天,大風起時,放眼望去,松枝在與風的抗拒中,彎成一張張大大小小的弓。蒼翠的松葉,像青色的長發(fā)在飄飛,如綠色的火焰在舞蹈。而數(shù)不清的翠青色、墨綠色、煙黃色的松果,宛如小小的塔,在風中不停掙扎,風停后,要么昂揚枝頭,要么墜落丘壑。
一場山風在我眼里,就是一場免費的演奏會。
山風,仿佛無盡的絲綢劃過皮膚,振動衣裳如旗嘭嘭作響。在山里,遇到這樣的大風,我會緊緊地摟著一株松樹,或抱著一團石頭,閉上眼睛,靜下心來傾聽松濤,讓身心慢慢放松下來。
此時,雖然我的耳郭灌滿風聲,卻能分辨出風的方向。有的風,從南面的山口大大咧咧闖進;有的風,從西邊的山凹偷偷潛伏而入;更多的風,是從西南的斜谷迂回挺進。風,一年一年,輕車熟路。
由于路線的不同,所經(jīng)的山形、植被的差異,風聲會有所不同。
當大風直直灌入,由于暢通無阻,它帶著長長的尾音,發(fā)出嘹亮的簌簌聲,就像銅管在吹響;而不同方向的風,會在松林形成回旋,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仿佛大提琴在演奏;而有的風,會穿過樹洞、鉆過石隙,發(fā)出悲愴的嗡嗡聲,好似古塤在幽咽。
尤其到了夜晚,那松濤仿佛就在窗前,讓人感覺在海邊。
聽一場山風所帶來的天籟,無異于讀一首古詩:“肅肅涼風生,加我林壑清。驅煙尋澗戶,卷霧出山楹。去來固無跡,動息如有情。日落山水靜,為君起松聲?!?/span>
當風遠去了,仿佛飛累的風箏一頭扎在大地的懷抱,山里又恢復了平靜。
不知不覺,雨開始下了起來。
若下細雨,只見群山的剪影,宛如一幅迷蒙的水彩畫。山野,因雨的籠罩,更靜了。如雨大了起來,漫山遍野皆是雨聲,單調(diào)而好聽。人坐在窗下聽雨,當時間一長,會漸漸忘了自己,任思緒在雨中飄飛。
若在雨中登山,人洇在雨聲里,就有一種幸福的孤獨。越往高處,孤寂感越強烈。直到山頂,看著遠遠近近朦朦朧朧的山巒,就會產(chǎn)生恍惚,感覺自己返回了遠古,成為山中一只獨來獨往的走獸。
當雨下久了,就有了泉聲。“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人在山腳,那泉聲就在頭頂,靜聽之下,發(fā)現(xiàn)泉聲自高而低、自上而下,仿佛從天上來。山泉,濺在石上,仿佛濺在人的心坎,濕漉漉,甜絲絲,涼沁沁。
看著山泉到了平川,形成一條綠綢似的清溪,潺潺流向山外,仿佛在唱著山歌,將歌聲捎向天邊,帶向遼闊的大海。
那一年夏秋之交,一串清脆悅耳的車鈴聲自山鄉(xiāng)響起,由遠及遠,直到山腳下的老屋,郵遞員將一張大學錄取通知書遞到了我的手中。第二天,我背著行囊,懷揣這一頁紙,沿著蜿蜒的山路,走向山外。
直到走出好遠,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背后響起,那是母親的呼喊:“伢,有空回來——!”聲音,在大山深處久久回蕩。正躊躇間,送行的鄉(xiāng)親們出現(xiàn)在不遠處的十字路口,一串蒼涼的嗩吶吹響,此聲驚飛了山鳥,在天空久久盤旋,翅膀劃過山林,發(fā)出悅耳的哨音。一剎那,感覺臉上有蟲子在爬,一摸,才發(fā)現(xiàn)是淚水。
如今,身在異鄉(xiāng),我會莫名地懷念這些天籟,銘刻在骨子深處的山聲呀,是被山風吹皺、又被山雨打濕的鄉(xiāng)愁!
二、山 影
居在山村,開門見山,是一種詩意的生活。
外婆的家,在山腳下。粉墻,黛瓦,朱門,綠窗。“吱呀——”清晨,當一推開門,巨大的山影壓了下來,人籠在影中,雙目清涼,一身舒爽。
黎明剛走不久,月牙兒斜在天邊,啟明星懸在山頂。一切靜悄悄的。此時的山影,是月光的杰作。沿著山腳的一溜綠草,露水閃著清光,有蛐蛐在叫,“?,?——”聲音時斷時續(xù),清脆而蒼涼。
山里的天亮,是從山頂開始的。
大山的清晨,與清少納言《枕草子》里的描述如出一轍,“逐漸轉白的山頂,開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細云輕飄其上”,隨著時間的流逝,遠方的地平線上,一團鮮紅的旭日悄悄露出羞澀的臉,黛青色的山頂,開始被晨曦漂白。
“喔——”隨著一串高亢的雞鳴,山從沉睡中醒來。
恍惚間,日頭掙出了地平線,一縱一縱,騰向了山尖。山影“唰”地斜切下來。日光愈強烈,影子愈濃重,鋪陳地上,如同墨染。日頭巡山時分,山影隨之悄悄移動。如潮水一樣,大面積的影子漫過屋頂、籬笆、稻垛、牛欄、竹林、池塘。
有趣的是,當影子漫向家犬阿黃時,搖頭擺尾的它,低吠了一兩聲,霎時靜默,面朝大山,如同石雕,神情莊重極了。
到了晌午,山影縮成一團,遠遠看去,宛如一只歇腳的老龜,又似一只棲息的巨鷲。
此時的山影,靜靜偎在山腳。山腳下,是田疇。特別是到了炎炎三伏,于漫山遍野的蟬鳴中,它像一位身披葛衣的哲人臥在那里,仿佛在沉思。一條小溪從山影里穿過,宛若水墨畫里的一抹留白。溪流是那么的歡快,搖曳著水中的蘆葦,給了一縷清涼的慰藉。
——在農(nóng)家看來,哪怕日頭熾烈,有了山影的庇護,大家可以照常躬耕在南畝,插秧在水田;小孩依然可以在山影里半牧半醒,享受“童子柳陰眠正著,一牛吃過柳陰西”的古趣。
恍惚間,日頭落到山的那一邊,傍晚來臨。
只見長長的山影,籠罩了一半村莊。余暉,仿佛依依不舍似的,將最后的一縷光芒,涂紅了村西的幾處籬笆,染紅了一面粉墻。此詩意的暖色調(diào),強烈的立體感,是很能感染人的情緒的,仿佛世界藝術大師庫因芝筆下的油畫。
暮色四合,萬籟俱靜。
在朦朧的夜色中,山只剩下剪影,于巨大的天幕里,恰似古村的皮影戲。月亮出來時分,山影再一次光顧了村莊。它籠罩在打谷場,半邊白,半邊黑,形如楚河漢界。此情景,樂煞了我和小伙伴,大家異想天開,以此為棋盤,以石頭為棋子,開始了古老的游戲。
隨著夜色的濃重,山里草木的清香開始彌漫村莊。
有時,當玩累了,我靜靜地躺在竹床上。月亮走,山影移。一切仿佛睡著了,一切又仿佛醒著。于半夢半醒之間,我聽見了大山的呼吸,幽微,神秘,飄渺。有時,夜半醒來,我看見一群星星在山林里閃動——那是山貓們的眼睛在發(fā)光,于夜間的覓食中,它們的眼睛反射著月光,宛如碧綠的流星劃過山林。
山影不語,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那一年,我在高考失敗后,決定離開故鄉(xiāng),外出闖蕩。雞叫了三遍,窗外月色如霜。我從床上爬起,馱著裝滿書籍的行囊,推門開,一頭撞見了山影。該與它告別了,我慢慢地穿過這一片影子,走向被月光漂白的山口。
我知道,這一走,自己就成了游子,再也回不來了。
驀然回首,我看見被山影籠罩的小屋,有燈光閃爍——在窗前,站著母親!她在靜靜地目送我,其實她多想喊一聲,只怕這一喊,從此挽留了我,讓我從此不再遠走高飛。
那一瞬,我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鮮活,忠實,緘默;那一刻,我開始讀懂了故鄉(xiāng),山有生命,山影有情……
三、山 情
猶記舊年,空調(diào)、電扇還未在鄉(xiāng)間普及,放了暑假,天氣悶熱難擋,我和小伙伴以牧牛為借口,成群結隊入山覓清涼。
與單凋、乏味、燥熱的村巷相比,山里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瓦藍瓦藍的天空,大朵的白云蕩蕩悠悠,遮住頭頂那一團毒辣的日頭,投下一片片清涼。盡管只停留幾秒,我和小伙伴籠罩在陰影里,從身到心,感受到了清涼的慰藉。
山,多石、多松,泉水從石上、松林穿過,發(fā)出潺潺的清音,讓山林有了靈性與清涼,給人一種“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的古意。
盡管,空氣凝滯不動,卻散發(fā)著淡淡的松香,那是琥珀色的松脂在悄悄滴淌。
“知了,知了——”松林間有蟬在嘶鳴,在空曠的山野回蕩,愈發(fā)增添了山林的寂靜。大家聽見蟬鳴,一個個心兒癢癢,停止了歌唱,將蘆葦苦竹折斷,把頂端折成三角形,于草木間繞上蛛絲,就制成了一只只捕蟬“神器”。
“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循著蟬鳴,我和小伙們悄悄立在牛背,朝松樹上那一團“墨玉”一粘,“吱——”蟬兒的翅膀霎時被粘住,薄亮的雙翅動彈不得,只能乖乖就擒。
當然,捉知了只是為了好玩,決不會傷害它們的性命,最后全部放歸大自然。
在捉知了時,大家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味黃棕色的藥材,那是知了蛻變時留在樹干上的蟬蛻。它們趴在蒼松上,宛如一座座寂寞的透明的小城。大家將它們紛紛采入囊中,當聚積多了,就拎到當?shù)厮幉氖召徴臼圪u,換得一筆小小的收入,以購買心愛的文具和小人書、補貼家用。
采著采著,就到了山泉邊。
綠綢似的泉水,翻著雪白的浪花,一路唱著山歌淌下山腳,撲向遠方大河的懷抱。
牛群見到水,紛紛引頸而飲,而我和小伙伴們則褪去衣裳,如赤子一樣撲向一口清潭。真涼爽呀!大家仿佛一群快樂的水鳥在水中撲騰著,寂寞的夏日山林,因一群孩子的闖入而熱鬧無比。我們的歡歌笑語,招來了村里的狗,它們穿梭在山林,到處攆兔子、捕野雉、覓野獾,樂此不疲。
“潑剌——”令人感到興奮的是,山溪里居然有魚,有花鰱,有鯽魚,有青魚,有鯉魚,有鱖魚,而且個頭還不小。我們在水潭中鬧騰,驚擾了它們的好夢,不時漾起一圈圈漣漪。原來,山水合一,這些魚兒是早年山洪暴發(fā)時,紛紛從大河泅上來的,從此成為了“山中客”。
捉了魚,大家開始采山花、覓野果。
山里,有一種萱草,開著桔黃色的花,一開就是一大片。大家采摘后,將它們制成花冠,扮演古代的帝王、皇后,以山野為背景,以天地為舞臺,演繹民間傳奇。
有些荒丘,長滿了野櫻桃和覆盆子,紅彤彤似霞,簡直誘人極了。聽老人們講,其中有些丘兒,是古人的長眠之所。但在美食的誘惑之下,大家根本不信邪,一齊涌上前,將甜里帶酸的野果兒采下,除了美滋滋吃個夠,還捎回村給家人吃。
當玩累了,見牛兒食飽后躺在林間反芻,大家于是紛紛仰躺在山石上,談天說地,不知不覺睡著了。
當醒來時,遠方平原上的那一團鮮紅的落日正在緩緩下沉。村口的打谷場上,傳來母親殷殷的呼喚,一聲聲乳名,是那么的親切。大家紛紛騎上牛背,滿載著山貨,沿著被余暉染紅的山路,一路高唱著,朝炊煙裊裊的村莊歸去。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轉眼,大家各奔東西,有些人淪為了“異鄉(xiāng)客”。一切都在變。只有大山忠實地留守在原地,靜靜地等待著我們的歸來。
——眼下又逢炎夏,已逾中年的我們,能否回到從前,重聚山間,拾起當初的純真與歡樂,重敘鄉(xiāng)音、鄉(xiāng)情、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