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最好看云。
我常在陽臺仰望天空。天空藍得像是被水洗過,又像是誰用最純的顏料一筆刷上去的。云就這樣在藍里游走,忽聚忽散,像是有說不完的話。看得久了,就覺得這些云啊,原來是天空寫給大地的情書。它們時而纏綿,時而熱烈,有時又帶著說不出的憂傷。每一片云都是一個字,每一陣風都是一句話,就這么日復一日地寫著,也不管有沒有人看。看著那些云慢慢變換形狀,忽然覺得,能讀懂天空的情書,或許是老天給仰望者最好的禮物。
黎明的云最像初戀時顫抖的告白。東邊剛泛起魚肚白,就有幾縷薄云羞怯地浮動著。它們輕盈得如同少女的紗裙,邊緣被晨光染成淡淡的粉色,像是情書開頭那抹欲言又止的羞澀。它們薄得能透出天空的底色,邊緣泛著珍珠似的光暈,像被指尖反復摩挲過的信紙。有時排列成羽狀,便是天空用毛筆輕輕劃過的痕跡;有時散作魚鱗狀,又像被拆閱者顫抖的手指揉皺的邊角。這時候的云是透明的,能看見背后天空的肌理,如同少年澄澈的心事。
記得兒時總愛躺在草坪上用手去抓,以為能抓住天空的只言片語,如今才懂,最美的情書本就不該被攥在手心。
正午的云最是熱烈。大朵大朵的積云在藍天上舒展,白得耀眼,厚得踏實。它們時而如羊群漫步,時而似雪山聳立,但更多時候就是那么隨性地攤開,像一封攤在膝頭的情書,字里行間都是不加修飾的真心。最妙的是云與云相遇的剎那,邊緣微微發光,仿佛天空正用金墨水在信紙上畫著重逢的驚嘆號。蟬鳴忽然停了,想必是談到了甜蜜的段落,豆莢在烈日下爆裂,大約是情話太燙,灼穿了夏日的信封。
黃昏的云卻是要焚稿的詩人。日頭落山前,西邊的天空突然變成鍛鐵爐,所有云彩都燒得通紅。它們不再維持體面的形狀,而是縱情流淌著,像打翻的葡萄酒浸透信箋。此刻,總有晚風來當蹩腳的郵差,把碎鱗片似的云霞胡亂投遞到群山背后。
前年夏天,在海邊見過最壯烈的晚霞。整片天空都在焚稿,云朵化作鳳凰尾羽掠過水面,浪尖綴滿了未燃盡的余字。后來才懂得,最動人的情話往往以決絕的姿態呈現。
昨兒黃昏,我看見一片云,形狀酷似一個小孩。它懸在陽臺正前方,久久不肯散去,仿佛在等一個遲到的相認。我抬起手,它便輕輕顫動,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又像終于得到回應的呼喚,慢慢化入暮色里。
這讓我想起,十幾年前那個總愛追著云跑的野孩子,是不是也這樣消散在時光里。天上的事情,誰說得準呢?也許那片云正是我遺落在童年的某個片段。飄蕩了十來年,終于在這個尋常的傍晚,回來與自己相認。它來時不聲不響,去時無痕無跡,只在我心上留下道潮濕的印記,原來我們從未真正走散,只是以不同形態在不同高度,繼續活著。
暴雨前的烏云最是深情。它們把天空壓成硯臺,飽蘸著雷聲與電光,像要把積蓄多年的思念一次性傾訴。云層深處滾動的悶雷,是標點符號在紙面上沉重的頓挫。當第一道閃電劈開天際時,整個蒼穹都變成了洇濕的信箋,墨跡淋漓地暈染開來。
這樣的時刻,總讓人想起某些未寄出的長信。雨滴敲打芭蕉的韻律里,藏著天空最笨拙也最真摯的告白。它把說不出口的千言萬語,都溶解在帶著土腥味的雨水里。
雨后,天空鋪開它最澄澈的信紙。那藍,是苦難沉淀后的通透,是歲月淘洗出的純粹。云絮像剛落筆的新墨,白得晃眼,不摻一絲雜念,這是天空最干凈的情書。我常蜷在陽臺的躺椅里仰望,直到脖頸僵硬也不愿移開視線。那些駐足的云朵是上帝在斟酌字句,把永恒的告白寫得小心翼翼。有時它們靜止得如此之久,仿佛在天空中真有一個收信人,正把我們的世界當作回信里的一枚書簽。最深的思念總是欲言又止,最好的情書永遠寫滿留白。
當暮色浸透天際,云便成了天空欲說還休的附筆。月光給它們描上銀邊,像被反復摩挲過的信紙折痕,每一道紋路里,都藏著未盡的絮語。
后半夜露水漸重時,常能看見幾絲流云纏繞著北斗。它們薄得幾乎透明,卻固執地保持著書信結尾處那個逗號的形狀。或許天空也知道,最好的情書永遠不需要句號。就像思念永遠在逗留與繼續之間,就像愛意終將在星移物換中找到新的段落。
有時候我想,人的一生能收到多少封情書?而天空卻日復一日地寫著,不索要回音,不計較時日。這些云做的信箋,飄過山川湖海,掠過城市鄉村,最終消散在時光里。但它們存在過,被某個偶然抬頭的目光鐫刻過,這就夠了。
這個夏天,我決定做一個虔誠的讀信人。看晨云如何書寫希望,觀暮云怎樣訴說思念。當整個世界都在低頭趕路時,唯有云朵依然堅持著最古老的浪漫,以整片天空為信箋,托付長風去訴說那些我們早已羞于啟齒的溫柔。
或許,我們窮盡一生仰望的,不過是天空寫給自己的情書,那些云卷云舒里,藏著我們始終不敢說出口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