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重陽時,清風里飄逸著桂花的香甜,我沉醉于一片酡紅晚霞中,燦燦夕陽讓水天相接處,再現那“落日熔金”的炫目輝煌。一群老人激情洋溢地在林間唱歌跳舞,歡快的旋律驚得鳥兒撲棱棱抖落幾下翅膀,迅疾飛出了林子。淙淙碧水緩緩流向遠方,水中倒映著亭閣草木,那漸飛漸遠的鷺鳥,也將我的思緒帶向遍插茱萸的故鄉。在這倍思親的佳節,身旁那叢叢簇簇的金菊,燦得亮眼也在一點點喚醒沉睡的記憶……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請吃糖,請吃糕, 糖啊糕啊莫吃飽……”每次聽到這熟悉的童謠,一股暖意就在心間一點點洇染,連回憶都帶著綺麗夢幻的色彩,滿溢著兒時的歡樂與童趣。于是,那些有外婆相伴的流年,畫面也在逐一清晰明朗。
外婆是大戶人家出身,在那個婚姻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她嫁給了當時在鎮上做保長的外公。據說當年在那個小鎮,第一個騎上腳踏車的,就是外公。后家道中落生活拮據,外婆就把上學識字的機會留給了舅舅和姨媽。外婆的家教甚嚴,母親被她調教得善良賢淑,雖不識字,身上卻有“大家閨秀”的風范。也應了那句“女子無才便是德”,母親從小就開始做各種家務,童年時夠不著灶臺,搬個小板凳站立其上做飯洗鍋。外婆也把各種女兒家精通的女紅傳與母親,繡花、紡線、織布、縫制衣服,母親樣樣做得讓人奓大拇指。
我兩歲時,母親生病急需治療,她去找在省城工作的父親,無奈,母親將我托付給外婆照顧。那時,外婆家住的是四合院,對面的老太太性格乖戾,兒女都不在身邊,她獨自生活。老太太面相兇狠,臉上從無笑意,我每次看到她瞪著眼睛瞅我,就嚇得拽緊外婆衣角直往她背后縮,外婆摟著我慈愛地低聲說:“我娃不怕,有婆在呢。”
那時,白天外婆帶著我竄門去找小朋友玩,每到黃昏時分,我就站在大門外,神情憂郁地對著路口“望眼欲穿”,外婆知道我在等媽媽。而她哄我最管用的一招就是:“跟婆回家,婆給我娃炒雞蛋,等你把蛋蛋吃了,美美地睡一覺,**就回來了。”在那個食物匱乏的年代,外婆的“勺炒雞蛋”,是我舌尖上最饞的美味。
十歲我便跟隨父親去外地讀書了,從此每到寒暑假,回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外婆。而那時,外婆已患了偏癱,每次外婆吃著我買給她的糖糕,就開心地夸道:“我娃孝順的,還知道婆最愛吃孫家的糖糕。”每每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淚便涌了出來。
我17歲那年,不幸因脊髓損傷造成高位截癱,當姨媽和母親費盡氣力把我用架子車拉到外婆家,又被大表哥抱到外婆的炕上時,外婆眼里,全是淚花。她疼惜無比地小聲對外公說:“可憐了仙娃!”那次,和外婆坐在一起,我們婆孫倆“愁眉”對著“苦臉”,幾乎已全無語言交流。外婆只是不停地把好吃的塞進我手里,我幾次強忍著,讓悲傷的眼淚逆流回心間。
如今,外婆已去世二十多年了,每到紅楓醉染的重陽,我總能在開得色彩斑斕的菊花中,想起我拄著拐棍艱難踱步的外婆,如果有天堂,那里定沒有疾病和災難,愿我的外婆在另一個世界里吉祥安康!
重陽節里憶祖父
九九重陽憶故親,讓人唏噓凄楚的,已不是“遍插茱萸少一人”,那些已逝的親人祖輩,在這個重陽秋日,紛紛走進我們的記憶,勾起多少難忘的往事。首先浮于眼前的,是祖父那慈祥和善的面容,白羊肚子手巾裹纏頭上,既能御寒又能揩汗。一襲青布衫,似歲月刀刻的滿臉皺褶,胡茬拉雜,閑暇時嘴里總砸吧著旱煙鍋。一方水土養育一方百姓,祖父也像那關中大地的黃土般淳樸、厚實,憶起就倍感親切。
祖父一生勤勞,莊稼漢擅長的農活搖轆、犁地、揚場,他樣樣不在話下,用莊稼人的話說,是種田的“好把式”。父親早年在外地工作,生產隊靠勞力掙工分的年代,母親養育我們兄妹五人,幸虧有祖父撐著。
兒時的記憶里,他肩頭總是扛著撅頭,步履矯健地行走在田間阡陌。祖父種植的兩畝多自留地,菜蔬葳蕤,豆角倭瓜肆意爬藤蔓枝,那里是我童年的樂土。祖父在田間勞作,我像個花蝴蝶披著滿身的陽光,和蜂兒細語,看螞蚱蹦跳,聽蟋蟀扯著嗓子歡唱。野花和莊稼地里的芬芳盈香了鼻翼,也繽紛了童年。親近自然,讓我的童年似天地間的精靈,渾身散發著孩童的朝氣。正如冰心說:“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孩,臥在宇宙的搖籃里。”
祖父一生姻緣淺薄,父親還在襁褓中,祖母就先他而逝。擔憂繼母虐待父親,直至父親娶妻生子他才續弦納妻,不幸二祖母沒幾年也魂歸故土。一輩子孑然孤身,他深愛的就是那片土地和他的子孫們,而最受他寵愛的就是我這個小孫女。祖父喜歡趕集,天剛麻麻亮就起身,換不醒我他就輕撓腳心,那是他叫醒我的“殺手锏”。肩頭搭一條褡褳,鼻梁架一副石頭鏡,他悠哉樂哉地牽手拉著我在人群中穿梭。在那物質匱乏的饑饉歲月,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黑面饃饃泡羊雜碎,那是祖父舌尖上最愜意的美食。每次,他都眉眼含笑把碗里少得可憐的羊肚羊頭肉挑給我,那香濃美味的湯汁滋養了味蕾,也溫暖了我兒時的記憶。
我十歲便隨父親離開了家鄉,只有寒暑假才有機會承歡祖父膝下。至今記得寒冷的冬夜,在暈黃的燈光下,和祖父圍坐在火爐旁,他“咕嘟嘟”地抽著水煙,煙霧絲絲縷縷在房間繚繞,紅泥火爐烹著的香茗熱氣氤氳。茶香伴著煙草香,聽祖父輕聊鄉間的趣聞軼事,時不時還穿插著他老人家的家訓:“人這一輩子,要多做好事,要積德行善。娃啊,虧是福,人不知,利是害,人人愛……”很多從祖輩那里傳下來的為人之道,他老人家穿插著一生的閱歷,向我娓娓講述。
多年后,當我像折翼的鳥兒回至家鄉療愈養傷時,祖父已步入耄耋之年。他經常步履蹣跚地走到我身邊,一待就是許久,看著我失去知覺的雙腿,他眼中滿含憐愛與疼惜。每次趕集,他總不忘買幾個油輪(家鄉的點心)給我,他始終記得那是孫女最好的一口。當災難像推倒的多米諾骨牌向我們襲來時,首先擊倒的就是祖父。那年寒冬臘月,大姐在一次特大交通事故中凄慘斃命,猶如晴天霹靂,噩耗傳來時,祖父徹肺心痛,他強忍著淚花傷心道:“我不能大聲哭,讓我看看我仙娃,我娃恓惶的,不能嚇著她。”看著他老人家傷心欲絕卻強忍悲痛,我心碎不已。
祖父的生命之焰在晚輩的厄運肆虐中光亮被一點點消耗殆盡。在那個暴雨滂沱的初秋,在嗩吶聲聲中,望著祖父的棺材隨著送葬的隊伍在驟雨中緩緩前行,泣雨殤魂,那一刻,上天似也感應到我們內心的悲慟,雨點似淚珠傾狂落下。一輩子堅強如鋼從不落淚的父親披麻戴孝,歇斯底里的放聲慟哭,哭聲透過雨幕響遏村落……
祖父離開我們已三十年了,在這個“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的濃濃秋日,庭院里飄逸著淡淡的菊花香,月光如練思念無涯,也愿霽月秋菊,捎去我對祖父的哀思,讓那份緬懷與親情,永存心間。
敬老院里過重陽
久久重陽,翻閱華夏五千年文明史即可獲知,這是一個豐收的季節,也是古人祭天祭祖話感恩的時節。朝代更迭,加之寓意著長長久久、益壽延年,傳至今日,農歷的“九月九”就被定為敬老節。尊老、敬老、愛老,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而這個綿延千載的佳節,也正在成為一種風尚。在這個丹桂飄香、金菊吐蕊的清秋,我也有幸加入到“濃濃敬老情,夕陽無限好”的去敬老院看望老人的公益活動中。
當天的活動來了好幾位“匠人”級的志愿者,他們一進入敬老院,就開始忙活了,有的給老人們理發修剪指甲,有的懂家電維修,正逐一幫老人們查看房間的電器。一些“娘子軍”則擼起袖子給老人們清洗床單被罩,打掃房間擦玻璃。同來的醫務工作者則耐心細致地為老人們量血壓測血糖,解答各種提問。
幾個小學生立刻將我的目光吸引,他們圍繞在幾位坐在輪椅上目視昏花、手腳失靈、反應遲緩的老人身邊,給他們喂飯,喝水,他們小小年紀那份愛心與周到,讓我由衷地贊嘆!一個小女孩一邊給老爺爺喂蛋糕,一邊抹眼淚。我用紙巾幫她擦拭,她低聲對我說:“阿姨,看到這位老爺爺,我就想起我爺爺,他患腦梗去世了。爺爺對我,特別好。”女孩柔而動情的話,也讓我泫然欲泣,想起我已故多年的爺爺。
大廳里,幼兒園的小朋友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在給老人們跳舞。看著萌噠噠純真可愛的孩子們,那些老人喜笑顏開,不停地鼓掌叫好。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爺爺,他精神矍鑠,聲音洪亮地給大家講他們當年“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在朝鮮戰場上與敵人誓死決戰的慘烈一幕,直感慨今天的和平來之不易。一位年逾古稀的老阿姨,用纏綿婉轉、柔漫悠遠的“水磨腔”,有板有眼地給大家唱起了昆曲,這些曲目都是老人們從小就耳熟能詳的,他們聽得有滋有味,跟隨著絲竹音調,輕聲附和吟唱著。
看到飯廳里義工們正忙著包餃子,我也立刻加入大家的陣容中。從小在以面食為主的西北長大的我,包餃子簡直是拿手活。少頃,我的盤子里就整齊劃一地擺了好幾行“元寶”,大家直夸我包的餃子有棱有角,秀氣漂亮,簡直像藝術品,都不忍下鍋去煮。一位端莊嫻雅的老阿姨,慈眉善目地走到我身邊,她一邊學著我的方法包著,一邊和我輕聲漫談起來。原來,阿姨的老伴已先她而去,唯一的女兒還遠嫁加拿大,女兒一直讓她去國外,可她實在習慣不了。阿姨說,我像極了她女兒,看到我,她就覺得親切。緣分就是這么奇妙,看到阿姨我也無厘頭地喜歡,我笑道:“只要阿姨不嫌煩,我以后會經常到敬老院來看您!”沒承想,阿姨竟滿眼含淚笑著說:“好,我等你。”
抬眸望向窗外,那叢叢簇簇的菊花,花開正艷,突然一幕映入眼簾,一位義工用輪椅推著一位耄耋老人,絲絲縷縷的陽光撒在他們身上,美得像鍍了一曾光暈。我頃刻便覺得心兒暖暖,情思柔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敬老愛老,不就是希望他日自己進入暮年,也能被人善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