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與異鄉(xiāng)不同，每到中秋之夜，故鄉(xiāng)的那一團(tuán)明月，是從湖中濕淋淋升起來的。

故鄉(xiāng)是水鄉(xiāng)，在鄉(xiāng)間過中秋，免不了有一股子水氣。對于中秋佳節(jié)，鄉(xiāng)親們的重視程度，絲毫不亞于過年，與其他節(jié)氣相比，這里的中秋節(jié)更有儀式感。

中秋節(jié)這一天，人們將莊稼活兒干完，將用來祭月、拜月、賞月的打谷場收拾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不覺黃昏悄至，當(dāng)古老而鮮潤的夕陽沉入湖水，桔紅的晚霞收斂了最后一絲光彩，整個湖鄉(xiāng)開始籠罩在淡紫色的暮色里。此時，鳥群的閑言碎語在村西頭的林子里漸漸平息，打谷場前方的千頃湖泊開始波瀾不驚，像一大幅遼闊無垠的露天電影熒幕。

依照鄉(xiāng)俗，打谷場的正中央擺起了一具棗紅色的大香案，上置盤碟杯箸，盛著用來祭月的月餅、石榴、柿子、美酒。長者在前，中年居中，少小靠后。大家靜默而虔誠，直待月亮從湖中升起。此刻，人間安寧，炊煙飄散，聽不到狗吠、貓哭、雞鳴，靜得能聽見藤影里一顆老葫蘆無風(fēng)自落的聲音，能聽見一只黃鼠狼從草垛間恍惚溜過的微響。

假如，一個外鄉(xiāng)人路過此地，看見眼前這一景象，一定會驚訝不已，以為邂逅了一批鄉(xiāng)間雕塑，遇見了一群先民。

正當(dāng)時空仿佛回到了蠻荒時代之際，仿佛露天電影開場，人們霎時屏住了呼吸，一雙雙眼睛在暮色里熠熠發(fā)亮，眼前的湖更靜了，仿佛蟄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正在這時，從水天相接處，露出了一絲晶瑩圣潔的弧光，宛如初點(diǎn)燃的古老塔燈，仿佛從黎明醒來的第一縷雪域嫩光，恰似千年寶匣里的青銅古鏡清光乍現(xiàn)，是那么的沉靜、鮮活、溫情。

慢慢地，這一縷弧光慢慢變大，露出了一具發(fā)光體的冰山一角，讓人感覺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水下推動著它，緩緩將它頂出水面。它從湖中浮出渾圓的透明的脊背，濕漉漉地閃著幽幽的清光，仿佛遠(yuǎn)古的海洋發(fā)光生物，可以看清它周圍的細(xì)浪正溫柔地拍打著它、撫摸著它，幾條魚兒興奮地從它身上躍過。

似乎，人們可以嗅到從它身上彌漫而來的水氣！

它沒有繼續(xù)沐浴在水里，仿佛在湖水的作用下，如一只銀白色的氣球輕輕浮起，從弧狀，次弟變?yōu)榘雸A、橢圓、圓體。當(dāng)它脫離水面的那一瞬間，一團(tuán)皎潔無比的光體懸在了湖空，像初出爐的銅輪、如新打磨的璧玉、似剛開采的水晶，開始彌散水銀色的光芒。

是月亮！像秋風(fēng)掃過莊稼地一樣，人群出現(xiàn)了一陣微微的騷動。

月光如水水如天。因?yàn)樵鹿猓炜找幌伦幼兊们謇薀o比，湖面出現(xiàn)了一條浮光躍金的水路，可以看清芒花、荻花、蘆花、蓼花、蒲花，它們沐浴在月光里，散發(fā)一縷縷清香，仿佛月宮仙子。“同來望月人何處？風(fēng)景依稀是去年。”中秋的月亮，溫情而無私地普照不遠(yuǎn)處的古冢新墳，宛如一群群流螢在撫慰魂靈。

月光，也濡濕了人們的眼睛。“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在這個團(tuán)圓之夜，眼前的明月光，令大家想了什么，從而引發(fā)懷念、追憶、慰藉、嘆息……

不如珍惜眼前吧！

祭月開始，人們齊齊跪倒在了地上。最前面的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一邊灑下美酒，一邊念念有詞，為鄉(xiāng)親們祈禱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人人安康、團(tuán)團(tuán)圓圓。然后，開始拜月，人們虔誠地伏下頭顱，直磕地面，感恩這個亙古的超級精靈，給黑夜帶來了光明，感恩它開辟了鴻蒙、創(chuàng)造了歷史、帶來了夢想。

隨著賞月的進(jìn)行，人們開始共同享受豐收的果實(shí)，食月餅、吃湯圓、飲美酒、品鮮果，打谷場一下子沸騰了起來，大家有說有笑，杯觥交錯，唱歌跳舞，在一年一度的佳節(jié)里狂歡不已。不知不覺，有人醉倒在了草堆旁，有人打撈起鄉(xiāng)村軼事，有人對月唱起了遠(yuǎn)逝的歌謠，其中，有的人明早又要外出漂泊，不知何日再歸來，流連復(fù)流連。

月亮，靜靜凝望這一切，豐腴、純真、無邪，像一位不老女神；它更像一枚徽章，鈐在故鄉(xiāng)夜空，印在我的夢里……

二

“搖啊搖，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中秋節(jié)，沿著一條清亮亮的水路，母親常會帶著我乘船去外婆家。久而久之，就與村里的小伙伴們熟悉了起來，成為好朋友。

外婆家門前有一道山梁，每一年八月十五的夜晚，月亮總要從那里爬上來。那時分，黃昏剛過去不久，咩咩的羊叫，伴隨金色的煙塵，擠進(jìn)了柵欄里頭。粉紫色的樹林里，鳥群的聒噪漸漸平息。巨大的山影，如潮一樣襲來，涂暗了大半個村子。

山影出賣了月亮，月亮即將從山梁另一面爬上來。影子同時提示每一個孩子：不要錯過追月游戲，趕緊行動唄！

“快，月亮要上來了，趕緊爬上山梁——！”村里的“孩子王”二愣發(fā)出指令，他將嗓門壓得低低的，過早發(fā)育的喉節(jié)一鼓一鼓的，生怕驚跑了月亮，使它另行其道。趁著黃昏最后一抹余光，一支長長的隊(duì)伍向著山梁進(jìn)發(fā)。

山梁愈來愈亮。

大家即緊張，又興奮，像個偷窺者，又像做賊似的。特別是第一次來的孩子，擔(dān)心一不小心，會被月亮吸走，帶向茫茫太空，捏著月餅的小手，紛紛出了汗。

一瞬間，大家在齊腰深的蒿草里迅疾潛行，“嗖嗖嗖——”，一個個壓抑著心跳與喘息，像蛇一樣靈敏。每個人的衣上，沾了帶鉤刺的蒼耳。女孩子的麻花辮，不時被野薔薇掛住，低低地叫疼。

結(jié)果，不早也不遲，大家?guī)缀跖c月亮同步爬上了山梁！

“好大！”“真亮！”“好圓！”一個個驚訝得幾乎要尖叫了起來，但很快捂住了嘴。只見一團(tuán)巨大的乳黃色的月亮，擦著山坡滾向梁上，空氣中傳來“咝咝咝”的摩擦聲， 在它的底部，百草仿佛芒花般透明晶亮。

也就在那一瞬間，一束雪亮的月光，像探照燈一樣將山梁照亮，纖毫畢現(xiàn)，形如白晝。幾個膽小的匍匐在地的孩子，在暴露的那一刻，像烏龜一樣縮進(jìn)了身邊的茂草。

月亮離我們是那么近。幾乎是面對面，一張巨大而古老的臉對著一張張純真而幼稚的小臉。大家相信：月亮是有眼睛的，它說不定已看見了我們，只是默不作聲。

月亮似乎不再神秘。近得，每一個孩子能看清它的一切。它緩緩地移動著，慢得像村里最老的一頭牛拉著一車莊稼上坡。它似乎知道我們小小的心思，暗示每一個人：看吧，讓你們看個夠！

仿佛心心相印似的，我們從偷窺者，一下子成了正大光明的欣賞者。好比曾在這個山梁上，大家看村人從山道上迎娶新娘，看紅艷艷、顫悠悠的花轎，遺憾的是，當(dāng)時我們看不見轎子里的紅蓋頭下的那一張粉嫩的臉，只能全憑想象。

可面前的這一輪月，無遮無掩，大大方方，既無羞澀，也不矯揉。我們對月亮無盡的遐想，一一在對這里兌現(xiàn)。一代代流傳下來的神話，在一雙雙清澈的眼睛里，越看越像，越看越真——月亮，真的有月宮呀，宮里真有一棵桂花樹，樹下真的有一個男人在揮斧斫樹，離他不遠(yuǎn)，有一只毛茸茸的白兔，兩只前爪握著一根藥槌，正在一上一下?lián)v動著，有模有樣，可愛極了。

就是那一瞬間，我真想一躍而起，跳入月宮。

但月亮不停留，越過山梁，像一只燈籠，飛向了夜空！

它，高高掛在了天空，照亮了村莊，照亮了人間千里，照亮了天涯海角。我們從草叢爬起身，怔怔地站在原地，像在送別一個朋友。山梁空空，只剩下明月光，與露草氣息，以及月光香。

“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仙人垂兩足，桂樹何團(tuán)團(tuán)。白兔搗藥成，問言與誰餐？”帶著鄉(xiāng)土的氣息與詩意，多年以后，我告別了村莊，在城市的磨礪、世態(tài)的炎涼中漸漸染上了世故。至今憶起，追月的一群孩子，像追一個夢，是那么的傻，傻得，又是那么的可愛。

三

“一輪秋影轉(zhuǎn)金波，飛鏡又重磨。”年年中秋，歲歲月圓，于時光飛逝中，我最忘不了的，是當(dāng)年渡口的那一輪明月。

那年月，城鄉(xiāng)交通不甚發(fā)達(dá)，離村三十里地，有一條大河，河面很寬，水流潺湲，是出鄉(xiāng)關(guān)的必經(jīng)之處，由于當(dāng)時沒有架橋，只能靠擺渡過河。那處古渡頭，有一座離亭，一作避雨之所，二作離別之用。春日，菰蒲青青；秋來，水蓼紅紅，竟不知見證了多少月兒陰晴圓缺，人世悲歡離合。

一尾蒼黑的老木船，舷上架著一雙暗黃的櫓，作渡客公用。無人時分，船影靜靜，時有白鷺悄立，有一種“野渡無人舟自橫”的妙境。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秋之夜，我從城里學(xué)校回鄉(xiāng)團(tuán)圓，因列車晚點(diǎn)，到了小鎮(zhèn)，當(dāng)步出月臺，只見一盤皎月已上東天，銀輝朗朗，清光潤潤，有宋人畫意。因擔(dān)心家人擔(dān)憂，我一路疾行，既孤獨(dú)又害怕。

令人欣慰的是，頭頂有明月相伴。到底是中秋的月亮，又大又亮又圓，天空無一片云，那一縷縷清輝，就成了一種朗照，連夜氣也分外清透。人，浸在月光里，仿佛變得透明起來，腳步輕輕，飄飄欲仙。

從燈火依稀的村莊，傳來渺渺的歌聲，“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予人一種淡淡的哀愁。

當(dāng)?shù)诌_(dá)渡口時，只見眼前一脈河川，天高地迥，夜氣薄涼，江草凝碧，那一輪皎月，正浮在青天，與河面十分親近，仿佛從河中沐浴完畢，方才升起。

時已近午夜。正發(fā)愁一個人怎么過河，忽然聽見從離亭里傳來一聲輕咳，走出一個人來，定睛一瞧，原來是父親！只見他幾步上前，一把接過我的行李，開口便問：“餓了吧？！”知子莫如父，他這一問，我感覺餓意來襲，步子軟了，走不動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滿臉慈愛的笑：“夜太晚，要不，咱們就在船上過節(jié)吧？你娘也是這個意思。”我一聽，感覺在河船上過中秋挺新鮮的，于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只見他依照鄉(xiāng)間風(fēng)俗，從柳籃里一一取出碗碟，里面裝有月餅、河蟹、鮮藕、毛豆、芋頭，還有一大壇桂花米酒，然后擺上筷子，一任船兒隨波逐流，父子倆對飲了起來。幾箸下肚，數(shù)杯飲畢，放眼而望，但覺水天一色，了無纖塵，月懸渡頭，飛彩凝輝，人若身處水晶宮中，河水散發(fā)出久違的藻香，讓人感到十分熨帖而舒暢。偶爾，一兩聲河鯉的潑喇，勾起幾許往事，令人神思杳渺。

在我的印象里，父親一向很嚴(yán)肅，不知為何，在那個中秋之夜，他竟暢懷大笑，提起我兒時的往事，關(guān)心我城里的生活，詢問未來的打算，不時驚起葦間的幾只夜鳥。曾幾何時，我是一個極其叛逆的小子，在一次次的逃學(xué)中，被他追至這條河邊，亡命一跳，暗渡水底，惹得他又痛又悔，一個人失神地望著河水發(fā)呆，良久良久；又曾幾何時，我成為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于鑼鼓喧天中踏上這一條渡船，從此走出鄉(xiāng)關(guān)，成為父親眼里的驕傲，父老鄉(xiāng)親教育子女的榜樣。

一直對飲到酒壇空空，天上的天空與壇里的天空一樣靜，露水打濕了頭發(fā)，父子倆才緩緩蕩舟登岸。回首，河上又恢復(fù)了平靜，水更明了，月更亮了。月亮那么近，那么清晰，可以看見傳說中的婆娑桂樹、吳剛斫樹、玉兔搗藥。

“同來望月人何處？風(fēng)景依稀似去年。”如今回鄉(xiāng)過中秋，渡頭依舊，荒草叢生，離亭零落，老船已朽。回首，父親已遠(yuǎn)離我們很多年。在河流之上，一橋飛架南北，橋上車來車往，不舍晝夜。年光似水，匆匆不停，多少年過去，多少地方多少臉都淡漠了。

唯有，當(dāng)年的一輪滿月，從此印在了我的心底，溫暖、溫情、溫潤，月亮之上，涂滿了一位中年父親永不變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