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fā)覺,原來追蹤者不僅我一人。
一開始,早晨的河濱公園小樹林里,鵲鴝的輕快絲絲叫聲就穿過老榕樹的茂密枝葉,然后掛在微微涼涼的風(fēng)中回蕩,這時整座林子所有的葉片似乎也為之輕快顫動,活起來。樹林總是被鳥鳴喚醒的,還有風(fēng),以及一個悸動的心。
我的目光已悄悄追蹤這聲音許久了,但它的身影始終隱匿在某一高處枝葉間,也時時在改變位置,為何要如此麻煩變換自己的身影和位置,這絕對不是為了享受一回豐盛的早餐,或練練嗓子清清喉嚨聲明自己的領(lǐng)地范圍罷了,這也許是為了求偶追求的自我精彩傾情告白。四月底,五月初,每一只鵲鴝都有權(quán)在這繁殖的季節(jié)里用它那獨特鵲鴝的連續(xù)聲,優(yōu)雅而吸引人地迷惑所有的視線,包括我,我動也不動的繼續(xù)搜索任何林間的風(fēng)吹草動,只盼能一窺這迷人卻行蹤詭譎的小精靈。
風(fēng)與整片林子,也似乎在為它掩護多變的行蹤,往往才欣喜地目睹它穿過枝枒間隙的匆匆掠影,但一聲細細呼嘯過后,它可能又潛藏在另一片密葉中,我不得不笨拙般跟著在林子里四處移動身子,如狙擊手轉(zhuǎn)換位置,但卻小心翼翼緊緊盯著獵物,生恐一不小心它就從我一眨眼的視線中逃逸無蹤。所以,我有點惱怒在相對的樹林下,空曠得沒有一處可供我隱蔽追蹤的遮蔽物,風(fēng),彷如也特意散發(fā)出我焦急地汗味與呼吸,反而加劇曝露我的意圖,因此我的相機幾度舉起又無功而返地放下。這林子里原本顯得如一群周日到公園里遠足的小學(xué)生,吱吱喳喳興奮好動的麻雀,不知為何在過了早餐時間后就銷聲匿跡,而那些外來種到處可見的八哥,如一群七嘴八舌卻不知隨鄉(xiāng)入俗的觀光客,忽然間又都通通閉嘴了,這只因為一聲聲鵲鴝輕嘯般讓人迷惑又驚喜的啼鳴在樹頭間游蕩,像一位有著高明迷人嗓子的流浪歌者,只不過在這風(fēng)輕輕吹拂,沒人干擾的晨間林子中,可能忽然心血來潮而不經(jīng)意嶄露開口練了一練幾段美聲歌喉,是的,包括路過的我,也不禁駐足流連,只為了一見不輕易現(xiàn)身的本尊。
我只能一瞥一瞥見到它忽隱忽現(xiàn)的黑白羽色掠影,在濃密的枝葉高處間跳躍而過,或者在在幾聲輕嘯中,忽見它飛起的影只高高掠過樹梢,快速又在另一片吹起的輕嘯聲樹頭間消失,我覺得我的追蹤術(shù)對它而言,可能顯得拙劣又愚蠢。最后,通常我只能悻悻離去。
幾日之后的一個午后,我又沿著河邊漫步,然后在黃昏從華江橋雁鴨公園拖著疲累的腳步折返,我一向不期待能于雁鴨公園的溼地中遇見奇跡,只是為了久違不見的理由順路去探看,緩緩漫步一圈就回轉(zhuǎn),接著那熟悉又迷人的鵲鴝輕嘯聲再現(xiàn)了。那是一個河畔小停車場,小樹林點綴分布在附近,從高架橋或河濱公園高聳堤防圍墻車道那邊傳來隆隆囂張的車聲,也阻止不了,也遮蓋不了一只鵲鴝一聲聲鵲鴝的迷人清越輕嘯,我即刻停下腳步取出相機,開始辨認(rèn)它可能的位置。但這同時,我發(fā)現(xiàn)我不是唯一的追蹤者,還有一位瘦瘦賞鳥者打扮的中年追蹤者現(xiàn)身了,我們彼此交換了眼神,陌生卻有共同對象則產(chǎn)生循聲追蹤,細聲以手勢相互傳遞訊息的默契。
它歇息在林間的一條橫越電線上,一邊保持警戒,一邊鼓起胸膛穿著潔凈雪白而醒目無瑕的白色襯衫,搭配一身對比色的正式隆重合身黑色西服,優(yōu)雅且意氣風(fēng)發(fā)地透過鵲鴝悠長嘹亮的歌聲,技壓所有滾滾席卷而至的車聲,當(dāng)黃昏河畔的風(fēng)輕輕吹過來,輕輕掀起它高高而立的胸前纖細長長雪白纖羽,如披掛在脖子上輕柔飄逸雪色絲質(zhì)圍巾被微微掀動,那種男性雪白潔凈的穿搭魅力也永遠備受女性的暗暗青睞。不過,我們并未發(fā)現(xiàn)雌鳥,或許雌鳥在附近暗中觀察評估。我們試著更接近它一些,卻也同時更曝露我們的企圖,一匆忙拿起相機去對準(zhǔn)焦距,它一閃身就竄入林子里,引得我們手忙腳亂又是一陣耗時耗力的追蹤。這時我們只能各自在樹林底下眼耳與手勢并用,互通消息,細心安靜搜尋它可能藏身的每一株樹頭的蹤跡。雄性鵲鴝,在我看來并不安分,行蹤也詭秘。
有一些資料對鵲鴝的生活習(xí)性描述是:“性活潑、大膽,不畏人,好斗,特別是繁殖期,常為爭偶而格斗。”但跟據(jù)我的觀察,生活在河濱公園內(nèi)的雄性鵲鴝行動巧捷,但卻膽小畏人,至于所謂的好斗,則是令人驚心動魄,因為在廣東江門地區(qū)就經(jīng)常利用雄性鵲鴝的好斗習(xí)性舉辦所謂的全國鵲鴝吱喳公開爭霸賽,比賽的場合通常選在戶外公園,將倆倆的雄性鵲鴝放置在一個個鳥籠里,繁殖季節(jié)中的雄性鵲鴝即便附近沒有雌鳥的誘惑,也會向共處同一鳥籠中的同性立刻展開激烈勇猛的攻擊;它們彼此以利爪和尖喙相互襲擊,同時配合不斷鼓動拍擊有力的雙翅,奮力試圖將對方壓制在底下,這時只聽見和看見翅膀猛烈拍打的互擊聲影,它們毫無顧忌地撕扯著對方,每一利爪都深深嵌入對方的身體里,它們在人們四周談笑自如圍觀的鳥籠中賣力又以一次次的尖喙啄向?qū)Ψ剑缓笠黄饋砘仳v空在落地翻滾著,從不放手。這時只有揚起幾些脫落的纖羽,在眾人注視加油下的鳥籠中輕輕飄動,然后又輕輕飄向籠外,如沒人理會的浮光片羽,不知所?。但比賽還在繼續(xù),不過它們即便顯得有點疲累了,但依然毫不松手,有時短暫的斗爭只不過在累積下一次再激烈的拚命罷了。
比賽當(dāng)然在還沒分出勝負(fù)之前,繼續(xù)堅持下去。喘息幾分鐘之后,它們還是纏斗得你死我活,又抓又咬,一身原本的黑白雅致服裝穿搭的斯文品味,在此彷彿一切化為掃地,為的可能只是出手斗倒對方而已。如此起起落落的纏斗幾個回合之后,可能非死即傷,好斗的雄性鵲鴝這時好像也失去了曾經(jīng)發(fā)出鵲鴝輕快絲絲啼鳴給人的好感印象,它們只顧在一只只被設(shè)計好的小小封閉競技場中,只為自己的好斗而戰(zhàn)。不過,那一場場讓人看得怵目肉跳的比賽,可能在更多的現(xiàn)場圍觀者的眼中也顯得微不足道吧。但那也是我見過的鳥類格斗中最慘烈悲戚的戰(zhàn)爭。
風(fēng)吹過河面,吹過河岸上的樹林,吹過隱身在樹林中的雄性鵲鴝,即便它不發(fā)出鵲鴝輕嘯,我也能想象它的存在,想象它高立挺胸一身黑白分明的紳士打扮,卻又來去飄忽,既使為了紅顏一戰(zhàn),想必動口清唱一較長短,總比在小小鳥籠中誓不兩立地折翼斷喙廝殺斯文多了。
那一天,我和那巧遇的追蹤者花了一個黃昏來來回回追索著一只忽鳴又止的鵲鴝,它在這河濱公園里是稀客,它想唱就唱,想飛就飛,就算我們在樹林下撞破了頭想按一下快門也很難得,于是,在那一聲聲乍現(xiàn)又逝鵲鴝幽雅天籟的河畔,在那飄忽不定鳥只的迷蒙間,我們追蹤者揮手道別。一轉(zhuǎn)身,似是它的掠影又輕快地站到某個日落枝頭上,等待引頸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