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坐落在一條狹長的山溝里,名為何家溝。一條柏油路從溝底彎彎曲曲地爬到山頂,鄰居的房屋都修建在靠右邊的山腳。對面的大山一座接著一座,連綿起伏,仿佛插進天空里似的,感覺前后兩面的山把天空抬起來,那稀疏棉絮似的白云才不至于掉在溝里。
別看對面的山高,可上面大有風景。杉木成林,空氣清新,鳥雀和鳴,花香馥郁,我的大姑就幾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在這樣的仙境里,這兒有也個美麗的名字——營方。
大姑和營方相依為命,互相成就,連去世了也葬在營方最高的一座山上。
二
我父親本有四兄妹,大伯去世得早,父親也作古多年,大姑也于去年底仙逝,仍健康活著的就只有幺姑了。四兄妹各有各的秉性,但究其個性上來講,大姑的性格似乎更有棱角。
小時候,因為離家較近,我時常到大姑家去玩,少則三兩天多則十天八天,大姑也不計較,好吃的好玩的盡數奉上。只是從我家到大姑家去的那個路,確實費勁,因為當時沒有公路直通大姑家,就只能從家里出發直接沿著山路往大山上爬,而這樣的路我往往要走兩三個小時,還必須穿上水桶鞋才行,到達之后換成黃膠鞋。
記得有一次,父親安排我帶表姐去大姑家,走到半山腰時,我就感覺氣短胸悶,想放棄了,不料表姐卻很生氣:我就是想到我姨娘家去玩一玩,你怎么走到一半就不帶了?沒有辦法,我只有繼續堅持,到大姑家時,我已經累成了一灘泥。
雖然路難走,血濃于水的親情總是讓我不得不經常回憶大姑的和善慈祥,而忘記路途的艱辛。
三
但是,大約在我讀小學五年級時,我不再走那條難走的路了,因為我們家和大姑家“絕交”了。
“絕交”的緣由有點戲劇。當年,父親因為擔任我們村的村長,加上多少還有點文化,因此親戚朋友總是喜歡請他牽線搭橋、成就姻緣,于是大姑就委托父親幫忙為其大兒子做個媒,把母親的一個侄女介紹給他。事情具體進展到哪個環節,我不是很清楚,但是沒過多長時間,這段姻緣結束了。
按說,婚姻講究緣分,緣分既然盡了,挽留也是枉然。但是大姑卻想不到這一節,于是焚香燒燭對父親大加詛咒,表示要斷絕姐弟之情,甚至還托人帶信給父親,表示永不相認。父親也是個急性子,覺得事兒沒有辦成又不是自己的問題,何況還是親妹妹,怎么能夠那么決絕?
我清楚的記得,有一天早上,父親披著一件軍綠色的棉衣出門,說“我到營方去辦點事兒!”父親出門之后,母親就笑著說:“你爸爸肯定要去和你大姑吵架去了!”正如母親預料,中午父親回來,我看見他臉上到處都是抓傷的血痕,我不懂事的問他:“爸爸,你那臉上怎么滿是血痕呢?”“問啥子問,路上的刺錐的!”父親狠了我幾眼,自顧自的在外面抽煙去了。過了多久,母親才告訴我,父親去找大姑理論,結果兩姐弟談不到一條路上,大吵大鬧,動起手來了。
那一年春節,大姑家沒有人來給我們家送肉,我們家也沒有人去大姑家拜年。母親說,你爸爸和大姑“絕交”了,以后就不來往了,也不需要拜年了。
四
說實話,和大姑家絕交之后,最無聊的是我。因為,我失去了一個能夠自由走耍的好去處,并且大姑給我準備的美食啊、玩具啊,還有大姑父家里的那些手抄本的古書也看不成了。我想,如果父輩這個疙瘩解不開,最為受傷的就是我們這些無辜的晚輩了。
就這樣平靜地過了兩三年之后,轉機來了。大姑不斷給父親的朋友、鄰居帶口信給父親,大意是忘記之前的不愉快,重新恢復聯系和感情。但是,父親卻“陡起了資格”,甚至放話:除非環泰山(大姑家的小地名)那個上門來道歉,否則免談!我們幾姊妹其實也私下嘀咕,覺得父親太過于不近人情,自己姐弟何必那么較真?
那一年夏天,我們一家人在大姑家背后的山上勞動,大姑發現了,就在山頂上和我們遠遠地打招呼,沒有父親的允許,我們當然不敢答應。但是大姑還是守在山頂上,不停地分別喊我們幾姊妹包括母親。
臨近中午,父親說村上有事情要提請收工,讓我們繼續勞動。父親走后,母親小聲對我們說:“你爸爸走了,等哈大姑再喊你們,就答應吧!”聽了母親的話之后我們都很高興,期待大姑繼續和我們打招呼。不料隔了多久,都沒有聽到山頂上大姑的聲音,好像也沒有看到大姑本人。
正當我們準備回家吃午飯時,大姑的聲音再次響起, “幺哥兒,你門一家到我家來耍一哈嘛,我剛剛回去把飯都弄好了,臘肉也煮起了,我想你們得很啊……”我大聲地答應了一聲,大姑顯然很高興的樣子,又喊了我幾聲,最后母親拍板:走,仇也仇幾年了,該緩和一下關系了,今天我們一起到你大姑家去打攪一下!
那次去了大姑家,她們一家人是全家出動。弄了一大桌子好吃的,還不斷勸哥哥喝點酒。臨走的時候,大姑還給我裝了一大包糖,并讓我們給父親帶一包山煙回去。
五
關系雖然改善,但是因為路的問題,我們兩家的來往交流還是不多。但是每逢春節,我們肯定是會抽時間互相拜年的。那個時候拜年,至親的親戚,除了送白糖、白酒,一般會外加一塊豬肉,可以是新鮮的也可是腌肉或臘肉。而每次兩家人在一起,父親和大姑總會有說不完的話題,我們偶爾也插上一句,大姑每次都會要求父親來一段說書,《安安送米》《蟒蛇記》《紅燈記》等這樣的傳奇故事,就是在大姑家里或者我的家里裝進我的腦海里的。
我和妻子結婚之后的第一年,按農村習俗,我們要到親戚家去認親,也就是拜新年。那一年的雪特別大,我們的摩托車在彎彎曲曲的水泥路上打了幾次滑才到了大姑家里。停下來之后,媳婦兒看著漫山遍野白茫茫的雪,興奮不已,要我帶著她去踩雪。大姑童心未泯,一定要親自帶我們到后山去踩雪。在大姑的帶領下,我們來到了她家的后山,山上的積雪厚得能夠沒膝,咯吱咯吱地踩著雪,一邊聽大姑講父親生前的故事,講到情深處,大姑不禁老淚縱橫,說:“你們爸爸死早了,還沒有享受今天的幸福生活,就走了……”我們急忙牽著她的手不斷安慰她,讓她務必保重身體好好活下去,多享受享受越來越幸福的新生活。
那一年離開之后,我因為工作原因調入城里,回去看望大姑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了。不過,每年的春節我是有時間回去的,而正月初四是大姑的生日,我們兄弟姐妹一般會約起去她家看看。每次表哥都會親自下廚給我們弄一桌子好吃的,大姑就和我們在客廳圍爐閑聊,聊工作、聊生意、聊莊稼、聊未來,直到飯飽酒足才依依不舍的離開。而大姑也不會再像小時候一樣要強行留我們過夜,因為其時硬化的水泥路已經通到她的家門口,我們無論是騎車或者是開車都無比的方便。
這么多年,家里人對大姑的評價一向都是非常高的,都認為她慷慨,性格直爽,重感情,刀子嘴豆腐心,特別是母親一直念叨:你大姑真是個好人,當初你考起中師的時候,我們家經濟緊張,人家把所有的存款都借給了你。每當聽到這些,我的眼里總是不斷的滾燙著,腦海里不斷地浮現出那個每天都要包著頭巾,衣服穿得無比厚實的老人。
現在,我再也聽不到大姑溫情暖暖的嘮叨,但營方這個名字卻不斷在腦海中呈現。我想,合適的時候是應該回一趟營方了,去看看大姑姑親自種下的杉樹,親自挖平的土地,還有她每天沉眠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