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五月的第二個周末里，在這“陰陰夏木囀黃鸝”的勝景里，我們開著車趕著回家的路，路上接到一個不通告名字的電話：“你想吃什么？你們怎么還沒到啊？”我嘴里嘟囔著，這啰嗦的毛病從小至今，為什么就不跟著我們的年紀與時俱進?。?/DIV>

這時候，我們都不用猜，我知道你的名字叫做“母親”。

 

一

你病了，并且不久于人世。

這短暫病痛之后的黃泉路，于常人而言是大不幸，對于你來說，是解脫，是重生，是天堂復天堂般的快活。因為這世界給予你太多的磨難，上蒼實在是不忍心看著你在人間受苦受難，它要攜你而去了，可是為什么你卻咽不下最后一口氣，閉不上渾濁的雙目呢？

你是個苦命的女人，你生在新社會，可是你家姊妹太多，而且你的父親始終把家中的男孩視為掌中寶，而當你和你的姐妹們是墻外草。盡管你從小聰穎過人，盡管你每日跟著哥哥學寫你的名字，你的父親卻不讓你上學，這是不是日后成為你拼盡最后一點力也要供自己的孩子上學的主要原因。盡管你有姣好的容貌，盡管你自知找個好婆家才會有幸福，你仍舊嫁給了一個稻草連著灶臺的窮小子，你說他有治家的決心，僅此而已。可是你不知道你的擔子變得多沉，你有了大女兒、二女兒，為了不被外人恥笑“半邊孤老”，你又生了小兒子。子女的壓力是擔子的一頭，另一頭拴著的是常年臥于病榻的丈夫。孩子們總是替你爭氣，兩個女兒考上了大學，可是為了學費和生活費，你賣過菜，也到別家做工，到銀行貸款，大字不識的你能想到的籌錢辦法也只有這些，但是你不輕易開口找他人借錢。你說，怕別人需要的時候你還不起。吃的苦是有賣的啊--------這句話是村人常在你離開之后掛在嘴邊的。

現在，你喉嚨里只剩呼出來的氣流，你的枯樹枝般的雙手為何在空中摩挲？你要什么？你的大女兒紅腫著雙眼附在你耳邊問，可是你說不出，你怎么說得出呢？按照你的脈象，你早在前兩天就應撒手而去的，現在留著最后一口氣只是在等待千里之外匆忙往家趕的二女兒。那么，你為什么還像有事要做的樣子呢？

還是丈夫懂你的心思，他有很大的煙癮，他說煙癮犯了什么事也不想做，平日里，總是你賣菜之后順道買包香煙給他?，F在，他叫大女兒拿了一包香煙放在布衣兜里，然后湊到你面前。他把你的手放在衣兜上，你顫抖著且用盡全身力氣捏了他的衣袋，確認他的香煙足夠，然后你的手終于垂下?？墒?，你為什么你的眼里還有淚滲出呢？是這個世界欠你太多，你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那時候，我不用猜你是誰，你是曾經被久病的丈夫打罵被不懂事的兒女斥吼過的女人，但是現在他們個個哭得很悲，只因你的名字從來就無法取代-------母親。

二

那天你正開著會，突然，你的肚皮有了小腳丫踢騰的印記。你驚呆了，你喚著你的同事，讓他們輕觸你的腹，沒來由的，你感覺自己被注入了圣潔的力量。

你笑了，你那幾月總嫌自己笨拙蹣跚的丑樣子，所以不敢出門。而現在，你驕傲著挺著大腹穿過人群。現在，你放棄了喜歡勁爆音樂的私念，聽著不喜歡的舒緩曲調?，F在，你忍痛舍棄了了苗條的身段，你使勁地吃著喜歡或者不喜歡的卻富含各種營養素的食物?，F在，你甚至不在臉上抹粉畫眉，你怕化妝品里的有毒成分侵入了你的腹。你開始感到腹部漸漸變硬，隔著衣物也能感覺摩擦的痛，而且你居然睡不好覺。你怎么睡得著呢？有個小東西在你給他親手搭的溫暖的小房子里提胳膊蹬腿，你不能翻身，會痛；你不能平躺，你也痛。最后，你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把枕頭放在后腰，終于可以小睡一會兒了?？墒菦]過多久，又痛了，這次陣痛更強烈，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恨兩天不能變作一天?？墒?，你不生氣反而笑著摸摸肚皮：“這小東西，將來可不知怎么調皮呢！”

幸好，預定的日子終于來臨了，你松了一口氣?？墒?，你不懂，為什么這個日子你的肚皮只是硬硬的，卻不像過來人所說的那樣有強烈的疼痛和腹脹呢？是不是你的運動不夠------旁人說適量運動可以催生。是不是胎位不正？是不是······總之，你趕緊到了醫院，女醫生說，無礙，或許就是這幾天吧！于是，你揪著的心稍稍松開，接著等吧，你真不知道還要熬幾日。

又過了幾日，你終于等不及了，找了前幾日安慰你的女醫生說，是不是有問題？趕緊儀器檢查，醫生說開刀吧，再不開刀，孩子在游泳池里的水不夠了。

你被抬到手術室，你被醫生催了麻醉劑，你人事不省。你做了一個夢，夢里你飄到了云端，你采花編花環，你成了仙女，可是仙女突然闔了翅膀， 因為你聽到了清脆的嬰兒啼哭聲。

“他還好吧？有耳朵沒？有鼻子沒？身上有沒有像我身上一樣的胎記？他能聽見嗎？”傻瓜，你一口氣問了這么多問題，卻獨獨沒有問她（他）是男還是女？

在你的眼里，只要孩子健康，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對你的傻肅然起敬 。

只因這個傻女子問的問題是所有女子的通病。而且，很糟糕的是，你的仙女翅膀藏起來了，不用猜原因，只是你的名字叫“母親”。

三

 

有一天，你的兒子帶回來一個陌生的清純女子，他告訴你，這是你的兒媳。

你竟然有了莫名的失落，你 突然發現這個曾把你折磨的死去活來的小生命居然成了強壯的小伙兒，而他不再屁顛屁顛地跟著你，不再問你穿什么衣服，甚至在他進出他的小房間的時候，把房門關的緊緊。

你明白了，兒大不由娘啊！正當你準備輕松松松睡個安穩覺的時候，你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那邊的女子向你哭訴，那神情，那語氣，恨不能把你那寶貝兒子千刀萬剮才解氣。你怎么辦？還能替兒子說話嗎？不能，你得沉吟片刻之后，開始幫著數落兒子的不是。剛剛消停，你兒子來了，埋怨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又詞窮了不是？除此之外，你得隨時準備不同的調味料，一個電話之后，你得快速做好飯，桌子上杯盤狼藉之后，你得自己收拾，那兩人早已抹嘴溜了。臨走不忘囑咐你，“下次記得湯不要放蒜啊，吃了嘴臭。”

但是，你很快適應了這種角色的轉換，因為又多了一個人叫你的名字。

你感到歡喜，你喜歡著兒子的喜歡。你說，只要你們幸福。

是的，不用猜，我們都知道你演員般的名字。你，母親。

 

 

親愛的你，如果有下輩子，請讓我來保護你，讓我來做你的母親，像你呵護我一樣呵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