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說水柔軟,也常把柔情比作水,其實,水并非如想象的柔軟。滴水穿石,可見水之堅硬。很多時候,洪水的摧枯拉朽,所向披靡。由是,我想說,最柔軟的不是水而是人心!父親或者母親,兒女或者親人,慈愛所發(fā)散的,就是一個溫暖的磁場,是無可比擬的柔情。
發(fā)現(xiàn)這個定律是在走進合江縣漢棺博物館之后。那一具具漢代畫像石棺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人的心境和情感纖細的紋路。
合江漢代畫像石棺,被中國專家認定為“不但內(nèi)容豐富。題材廣泛,雕刻精良,而且數(shù)量最多,居全國之冠”。合江地處四川盆地邊沿,黔北高原結合部,半是山區(qū)半是丘陵,自然條件總體上較差,但上天又給了補償:讓長江、赤水、習水三條河流穿境而過,使原本閉塞的邊陲之地變得通暢,方便了中原與西南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互補和交流。因而,中原與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交集、人文風情,這里都有。具體反映就在那些埋在地底數(shù)千年的石棺上。某種程度上說,合江漢代畫像石棺就是一部中國民族風物和民族文化的精美典籍。
合江地勢南高北低,高山地帶山風粗糲冷酷,丘陵地域土肥水暖,山與丘各有各的氣質和品格。山里生長竹木藥材,丘陵谷地盛產(chǎn)稻米,物產(chǎn)豐富。赤水、習水兩條河流在縣城與長江交匯,成為古時由川入黔的唯一水路通道、交通要沖。秦統(tǒng)一六國后,就對西南夷有所經(jīng)營?!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份d:“秦時,常頞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秦滅,漢武帝開始對“西南夷”地區(qū)進行大規(guī)模開發(fā),派中郎將唐蒙出使夜郎,由合江縣城入赤水河出黔北,說服多同歸附。此后又劈山修路,開通了中原與夜郎的通道,與夜郎通商,使得民族交流日益頻繁,大量中原人口涌入,與當?shù)赝林褡逡黄?,促進了社會經(jīng)濟空前繁榮。其時,合江所在的瀘州地區(qū)沃野千里,土植五谷,牲具六畜,商賈輻輳,被稱為天府糧倉。從此,中原文化就在這里浩蕩如風,裹夾著當?shù)赝林拿髑靶?,畫像石棺,就在這兩種文明的重疊中誕生。
二
在縣城居住了若干年,離置放漢石棺的博物館只幾公里,但去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不是沒機會,是不愿意走近它。根子在于太近。人的通病是太近的東西總引不起重視,總是“熟視無睹”。比如旅游,身邊的美往往被漠視,卻跑幾百幾千公里去遙遠的地方。記得幾年前,隨縣文物局的人下鄉(xiāng),去鳳鳴鎮(zhèn)山里看一處墓葬群,說是里邊有石棺。那里離縣城四十余公里,還有很長一段是需要步行的土路。明明已經(jīng)知道是看石棺,卻偏偏去了。我想,或許正是因為遠,才有了激情。人,總是在渴望接近,無限縮短與遠方的距離。
不過,那一次的“遠行”,卻也頗有收獲。至少,知道了石棺埋藏的地理條件和環(huán)境,知道了一幅幅石刻畫像,和畫像中所帶出的那份濃濃的柔情。那是一處幽深而靜謐的所在,山梁小丘全被樹林覆蓋,山下一條小溪,溪水嘩嘩地流。我邊走邊羨慕,生活在這樣地方的人多幸福啊,就如生活在絕美的畫卷里。心里也盤算,如果允許,一定要重返鄉(xiāng)下,在溪邊修幾間茅廬,度卻后半余生。走上山坡,我還在迷離,靠著一棵樹發(fā)了好一陣呆。蜿蜒的小路,似乎與滿山的綠一樣沒有盡頭。老樹沉穩(wěn),幼樹撒歡,遠處的人家若隱若現(xiàn),構成一幅清絕的水墨畫。我置身其中,抬頭看天青云白,低頭聽溪水淺唱低吟。綠色與靜謐,如同清晨的天光,黎明的窗口,敞亮得讓人突然驚喜。我恍若在天光之上,任憑暖流行走于我的肉身,簇擁我的靈魂。甚至祈愿坐在如此空靈的時光之上,做夢般期盼能常來這兒?!巴献?,傻在這兒干嘛。”直到文物局的人拍了我一下,催促上山。
我們進到墓群中的一個墓室。那是一個石砌的墓,沒有石棺,墓室建得跟生活環(huán)境一樣,或者說就是生活環(huán)境的縮小版。借著手電筒的光亮,我被石板上精美的雕刻深深震撼。那一刀一刻,一錘一鑿,無不充斥滿滿的情愫。石刻畫像所反映的生活場景,竟是那么詳實,那么逼真,把人間的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蛟S是受那份真實的柔情感化,回來后,我心情大變。
沒多久,就再也耐不住對博物館石棺的視而不見,就往博物館跑。我的腳步很慢很慢,行走在一排排石棺中間,不是散步也不是觀賞,而是試圖從一個個精美的圖案中讀到些什么。電燈的光在頭頂,異常透亮,石棺和棺身的美圖同樣透亮,只是沒有影子。四周很安靜,圖與文字仿佛在凝神屏氣,冥思光的聲音,體味內(nèi)在的自我。解說員的突然發(fā)聲,嗞嗞地穿透空氣,從窗口震蕩而去。突兀的音頻過后,博物館內(nèi)更顯靜默。
走完一個來回,數(shù)過一遍,得到的準確數(shù)字是,展室里擺放的石棺總共8具。轉到后面,還有眾多石棺有序地排列。粗略計算,共有40多具。石棺的出土早早遲遲,但都在這里得到了很好的保護。雖然,每一具石棺都年歲已久,卻依然保持完好的狀態(tài)。在它們身上,依然能讀出那逝去的故事與激情,在歷經(jīng)千年之后,表情仍不蒼老。似乎,歲月只能肆虐人間,于厚土與堅石,卻無可奈何。
后來,又去過好多次。每一次去,都會繞著石棺走幾遍,那些刻在石棺上的畫像越看越充滿魅力,充滿活力與生機,催促我走進它的滄桑。
合江畫像石棺,這個名字出現(xiàn)的時光其實并不長。在博物館的記載中,“在新中國成立前已有出土”,但真正收藏卻是起于1984年。在談到這一話題時,人們總免不了發(fā)聲惋惜。我查閱過一些資料,合江畫像石棺的確發(fā)現(xiàn)較早,但由于人們不知道其價值,因而未受到應有的重視和收藏保護,早期出土的至少有10具以上被毀壞,其中有的雕刻還非常精美。合江地處交通要沖,商業(yè)發(fā)達,民間富庶。秦漢時期,躲開了刀光劍影和血雨腥風,使經(jīng)濟發(fā)展迅速,中原文化與當?shù)赝林幕玫搅撕芎玫慕蝗冢缓笠詧D文的方式雕刻在石頭上,讓一段久遠的文化得以站立在歷史里,鮮活在人們的視野中。盡管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只有星星點點的碎片,或是一些高度濃縮的畫面,但并不影響對一個歷史時段的探索。
我曾經(jīng)請教過最早接觸合江畫像石棺的人王庭福,他擔任過合江縣文化館館長,做過合江漢代畫像石棺的課題研究。我嘗試了解合江畫像石棺的風俗起源和墓葬范圍,內(nèi)容示向以及相關故事。那天,我坐在他家的茶幾旁,屋里飄著幽幽的茶香。他談了一些自己研究的成果,唯一不能確定的,是自己之后能不能也用石棺。按理說,現(xiàn)代木材稀缺,石頭取之不盡,用石棺無可厚非,可是花費定然不是小數(shù),經(jīng)濟計算,劃得來么?他的話讓我從追索走進現(xiàn)實。很顯然,他退休太早,后程信息了解不多。他沒有像我期待的那樣有聲有色地講述有關石棺的更多故事,而是很平靜地招呼我喝茶。好一陣,我們相對無言,各自品著飄香的名茶。一只小貓?zhí)喜鑾?,眼睛盯著我,喵喵叫幾聲?/span>
三
偶然的鄉(xiāng)下之行,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感覺。此后竟欲罷不能,竟累累有“要去”的沖動。
最近一次去漢石棺博物館,是在幾天以前。早飯后,我如往常一樣坐到書桌前,準備寫點文字。打開電腦,竟然坐不安穩(wěn),似有風吹過腦海,又像浪濤洶涌拍擊。我被迫關掉電腦,急急慌慌地出了門。來到博物館大門口,心竟一下活潤起來。
平常日子的漢石棺博物館,安靜而略顯幾分神秘。太陽光線從天井的檐口照射下來,穿透井底與房檐的幽深,將空氣撕裂。站在走廊上,仿佛能聽到嗞嗞聲。無心觀察或許能稱得上很美的環(huán)境,我依舊竄進展廳,走近那一具具曾埋藏千年的巨棺。每一次來,我一直關注的都是石棺上的畫像,并沒在意墻上一幅幅與之關聯(lián)的文字。在我踏進展廳的時候,文物局的一位朋友正在那兒,他說石棺上的畫像其實就是一個個故事的拼圖,墻壁上的解說中都能找到。我突然頓悟,我冥思苦索想要探尋的謎底,竟早已被識破并寫成了文字,只怪自己太馬虎粗心沒當回事。在細讀過文字之后,知道了對畫像的解說,更多的是憑感覺和心情,還有與這埋藏幾千年石棺超乎想象的遇見。畢竟,在現(xiàn)實的“目睹”和“推測”中,推測的成分占得太多。
時間,是最杰出的掩藏大師。所有的美丑、傳說、故事,在時間的摧殘下,很快淡出,隱藏。超強的記憶,活泛的眼神,強不過生命的毀滅。除了依靠文字、畫像,一切活動都會被時間抹平。對沒有文字記述的畫像,只能用推測或推理闡釋。其實畫像就是人的精心預謀,之于人的靈魂與心情,算得上是神來之筆。
漢石棺博物館在合江老縣城的最高處,出門一拐就是體育廣場,緊鄰合江中學。廣場早先是開放的,市民去廣場走走,然后到博物館看看,打發(fā)閑下來的時光。數(shù)年前,廣場劃給了合江中學做體育場,封閉了,來博物館不再是路過。博物館是一棟老房子改建而成,很安靜。站在門口,其實就站在了動與靜的分界線上。耳畔傳來的朗朗讀書聲,如同在黑暗里遇見光明。眼前的漢石棺博物館,更顯幽深,也多了些神秘,在讀書聲的覆蓋下,以誘人的靜謐引領我走向歷史的深處。
石棺上的畫像有自己的語言、色彩和線條的律動,它們在無聲地與我對話。此刻,我用目光觸摸它們潮汐般的心聲。它們就像一條條從時光深處劃來的船,我的思緒站在船頭。石棺則如朦朧的大海,在飄來的聲浪中起伏,托起我無盡的猜想。
其實,我的猜想在壁上的閱讀中已經(jīng)得到證實。據(jù)已發(fā)現(xiàn)和出土的石棺研判,其形制有兩種。除眼前這一用石材雕鑿繪有畫像、可移動的石棺外,還有另一種依山雕鑿,除棺蓋外,棺體與山體相連無法移動的石棺,當?shù)厝朔Q之為崖棺或石函。不過,第二種石棺沒有畫像??墒?,我覺得無論有無畫像,可不可以移動,這樣的葬具已經(jīng)超乎想象,它們在低調(diào)中透出一種讓人不能不誠服的粗狂和情懷。在融化你心靈的同時,讓你不自覺地飛升,放飛你的想象,潛入你的內(nèi)心。
我很快發(fā)現(xiàn),所有出土的畫像石棺都有著華夏千百年農(nóng)耕文化的特征,也是儒道文化的反映,其畫像是繪畫與雕刻相結合的產(chǎn)物,構圖具有濃郁的中國畫味道。創(chuàng)作者運用豐富的構思和巧妙的手法,把畫面安排得既不疏散單調(diào),又渲染、突出了主題,體現(xiàn)了民間匠師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高深造詣。他們采用形與形的重疊,相互借用,展現(xiàn)出一種粗狂、豪邁的美,給人以灑脫無羈之感,藝術手法令人驚嘆。
我的目光離開畫像時,褐色漢代石棺罩在一片雪亮的燈光下,比藏在地底時多了幾分神韻。鐵畫銀鉤般的畫像釀造出我心情的五彩繽紛。前人的思維,總比現(xiàn)代人實在些。他們用石頭做棺材,很大的原因應該是石頭的不朽。渴望不朽,也許就是人類靈魂揮之不去的底色。
上午九十點鐘,陽光已經(jīng)把所有的霧霾清掃干凈,白亮亮地掛在天空。天井里的青果樹上,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停在樹枝上,躲進樹葉的陰影里。八月里,盆地的天空總這樣,即便是晴天,也灰蒙蒙極悶熱。躺在博物館里的這些能移動畫像石棺被玻璃密封著,像一個個冰雪透明的雕塑,靜靜地享受除濕后的恒溫。當目光從它們身上掃過,我突然發(fā)現(xiàn),過去與當下的時光,一下子重疊在一起。
四
我是地地道道的合江人,常有人向我提起當?shù)睾裰氐臍v史文化。“厚重”二字用得貼切,讓我多少有些羞愧。在合江的很多地方,很多歷史文化已無跡可尋,唯河叉水網(wǎng)地帶,保留了從秦漢就風塵仆仆而來的前人遺跡,歷經(jīng)數(shù)千年,依然以低調(diào)掩藏而存在。從服飾、習俗、方言到氣質神韻,至今仍呼吸在合江的每一個角落。而之所以能保留到現(xiàn)在,全賴了一抔厚土。
合江公元前115年建縣,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千多年歷史。漫長的歲月里,人們在勞動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畫像石棺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人死后墓葬緣起何時,雖然無法判斷出準確年代,但這種入土埋葬的形式,在人類歷史長河中,無疑是非常進步的,體現(xiàn)了人類對自己的尊重。合江漢代墓葬有崖墓、磚室墓兩種,畫像石棺多出土于崖墓。
縣城是驛站和商業(yè)中心,直到現(xiàn)在,依然是人口聚集最多的地方。依長江和赤水河邊,高樓大廈林立,陸路汽車飛馳,江中百舸爭流,可以想見,當時作為與夜郎商貿(mào)流通的節(jié)點,其地位比現(xiàn)在重要百倍千倍,繁華是不必說。所以,崖墓主要分布在縣境的長江、赤水河、習水河以及大小漕河沿岸的臺地,斜坡,山崖上。崖墓鑿崖為洞穴,以洞穴為墓。但石棺崖墓主要分布于以縣城為中心15公里的范圍內(nèi)。這些年來石棺的出土,證明了這一點。
這些造型堪稱完美的石棺,多數(shù)雕刻有精美畫像。即便少量線條簡潔,棺體無畫像的,也做工精細,全使用天然青砂巖整石雕鑿而成。棺蓋成弧形拱狀,四周基本與棺身齊平,棺口與棺蓋之間有子母榫。棺身四壁與棺底相連。不難看出,無論是鑿石造棺,還是在棺身精雕細刻,在那個科技極不發(fā)達的時代,無疑都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金錢。負責管理的小張走進來,手拿抹布擦拭罩在棺體上的玻璃,神情專注而虔誠。白色的高跟鞋,藍色的牛仔褲,粉色的花衣,黑色的頭發(fā)與燈光嬉鬧著。玻璃罩里的石棺顯得陳舊,如一個個從歲月中走過來的老人。小張的青春與石棺的老成,構成一種難以言說的隱喻。
小張正在擦拭的一具棺口有一些殘破,棺蓋處露出了幾個小缺口,破壞了石棺的完美。雖然,這或許會有一些視覺上的缺失,但并不影響其本真和精致。
石棺左側是一幅車騎圖。畫面正中刻繪的是一軺車,車上坐二人,右為車夫,左為坐車的人,車中立華蓋,前有兩伍伯導引,后又兩衛(wèi)從跟隨;右側刻繪拜謁圖。畫面正中刻一四阿式頂房屋,檐下立柱采用一斗二升,兩扇門關閉。屋內(nèi)兩人,右邊一人戴冠著袍,席地而坐,示意客人就坐,由是可知為主人。身前置一幾案,上擺幾碟菜肴。左邊一人雙手拱于胸前,作拜見狀,當為客人。兩幅畫像構成一個完美的故事,表現(xiàn)出主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盛況。漢代是我國封建社會本土性自我催熟的時代,經(jīng)濟繁榮,社會富足,所形成的文化,為后來民族文化的傳承與固化,起到了無可替代的作用。
畫像從線條到構圖,都有大氣奢華之感。就所發(fā)掘出來的墓葬看,雖然不能與帝王將相宏大的規(guī)模相比,但棺槨卻要豐富多彩些。僅僅是石棺本身,就令人驚喜。帝王將相的墓葬耗資巨大,修得不同凡響,卻同樣被歲月腐朽為泥,而合江人另辟蹊徑,卻留下了不朽的文化。西南夷的漢石棺,和身帶的畫像一起,成了精彩的T型臺,展示出了那個時段的社會風情。他們像一雙雙柔情滿滿的眼睛,平靜幽深的水潭。合江,也因有了這些石棺,吸引來一束束溫暖而智慧的目光。
夏日驕陽,光線直射,石棺似乎多了幾分自信,又像是點燃某種情緒。從窗口照進的陽光與室內(nèi)的燈光渾然一體,暴露出它們的本色。等到門關燈滅,又回到自己的黑暗中,咀嚼一路走來的滋味。它們誕生遠比我早,靜默已是習慣,我尚沒達到它們那樣澄靜、如禪的境界。我還在紅塵中漂泊,靈魂沾滿灰塵。只有在無人的深夜,偶爾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模樣。
一個人的時候,我會想起這些石棺,時不時,我會走近它們,默默注視,目光沿著畫像筆畫漫游、轉折、舒展。與它們相處,感覺在為自己的靈魂**,又在傾聽合江心跳的脈象。
五
漢石棺博物館的氛圍,很多人不喜歡。我常去的原因,可能基于欣賞探索。
探索與欣賞,必須要有一個好對象,必須要與對象面對面接觸、對話。漢代畫像石棺作為合江文化沉淀的代表,安置的場所當然最具儀式感、最富歷史滄桑??梢哉f是合江這座城市的文化精魂。即便如此,合江漢代畫像石棺博物館仍讓我大感意外。博物館設在一棟木質結構的老房子里,清代的“考棚”,鄉(xiāng)試考“童生”的地方,房子本身就是文物。這倒方便了參觀的人,既看到了石棺的古樸,又欣賞了考棚的精美,就如票友進戲院,一舉兩得。而石棺與考棚,則如深入骨髓的親情,組成文化長路上的一個驛站,相互取暖,坐地論道。
令我驚喜的是,博物館里的石棺畫像充滿生活情趣,充滿柔情。最近一次去博物館,正巧文物局長賈雨田在展室例行檢查,他引我到3號棺,讓我探究右側的畫像。仔細看后,發(fā)現(xiàn)是一幅刻畫了眾多人物的構圖,畫面六人二獸形態(tài)各異,神態(tài)逼真。最重要的右端三層樓閣的底層內(nèi),刻繪了一個勞動場景:一人在踐碓舂米。稻谷如何脫殼成米,在原始的農(nóng)耕社會是個很麻煩的事。人類何時利用工具脫殼稻谷,沒有準確記載,這個畫像說明舂米在漢代已經(jīng)普遍運用?;缸T《新論》里說:“宓犧之置杵臼,萬民以濟。及后世加工,因延力借身重以踐碓,而利十倍杵臼”。據(jù)考證,這種“延力借身重以踐臼”的杵臼發(fā)展了很長時期。明代天工開物就說,“舂臼有兩種,八口以上人家,堀地藏石臼其上,臼量大者容五斗,小者半之,橫木穿插碓頭(碓咀冶鐵為之),足踏其木而舂之”。在合江當?shù)兀@種杵臼加工糧食的方式直到新中國成立時還存在。舂米圖反映那個時代就已極具智慧的勞動文化。精細的構圖、清晰的畫面,依然帶著泥土的芬芳。與這樣的畫像對話,遠古而凝重,洋溢某種神往。我迷失在畫像中。半蹲在展室里,傻傻地盯住好久,沒敢動一動腳。雖然有備而來,但還是低估了其魅力,我不能容忍自己對畫像的輕佻。
熾熱的太陽光經(jīng)過窗戶玻璃的阻擋,再被石棺外罩玻璃的過濾,鋪在石棺上時,溫柔了許多。時間容不得我懶散。我盡量腰挺筆直,目光游走,始終不離畫面筆畫的龍影蛇形。我仿佛看見,一個個雕刻大師、一個個繪畫巨匠,向我走來。
文物是供鑒賞的??晌铱傆X得,有些時候,有些文物可以讓其安靜地臥在原地,讓有緣之人,用心與它們交談。比如漢石棺,不可輕易而去,一旦走近,就不能怠慢,只能敬畏。帶著如此經(jīng)不住推敲的怪念,我但凡走進展室,均不敢草率輕視,如果哪一幅畫像少看一眼,就有些失魂落魄。我無法解釋這樣的現(xiàn)象,但若果都看過了,看得夠了,竟然精神倍增,渾身有勁。后來我認真梳理成因,發(fā)現(xiàn)正是源于畫像本身。石棺是漢代殯葬文化的代表,也是華夏殯葬文化極其重要的一種象征。博物館里的漢石棺,本身就是中華文明的一分子,是西南民族文化融合的代表作。
此刻,漢石棺上的每一幅畫圖,都在述說迷霧一般的文化內(nèi)涵,似一股股清涼的甘泉,滋潤我風塵中干渴的心魂。柔和的光,讓畫像格外顯眼。凸起處,柔光潤澤;凹下的線條,精準而不失靈氣。賈局長出去了又進來,問我要離開了不,說是中午下班,展室要關門。我直起腰,不好意思地沖他笑笑。窗外,已經(jīng)有學生嬉笑著經(jīng)過,時不時射來明亮的眼神。恍惚間,我的視線彌漫在飄動的色彩里,天真活潑的童影,呼吸里的不正是由秦漢一脈而來的合江氣息?我知道這是想象。我喜歡這樣的想象,喜歡這樣助我思緒飛翔的想象?;蛟S,這就是一種情懷。
六
其實,我更青睞另一類畫像。21號和22號棺是我去的次數(shù)最多、停留時間最長的石棺。這兩具石棺刻繪的是一幅養(yǎng)老圖。或許,是個人的偏好,但不排除贊賞。就個體而言,沉潛于內(nèi)心深處的文化是最本真的。在整個社會層面,文化的精髓部分,常常隱藏與民間。兩具棺的畫像都彰顯的是合江民風。
22號棺右側圖案就很典型。畫像分兩部分,左端雕刻一枝繁葉茂的大樹,樹枝上掛著盛水的陶壺,樹下不遠處有一輛轆車,一位老人坐車桿上。遠處的田間,一男子手握鋤頭在耕作。不用說,轆車應該是男子帶送老人的乘坐工具。專家說是董永侍父圖,但誰又能說不是墓主人的生活寫照呢?無論是董永也好,墓主人也罷,圖像所表達的就是一個孝字,只是處理得很智慧。另一部分是一馬駕棚車奔馳向前,車旁有侍從跟隨。推測,這是表現(xiàn)墓主人發(fā)達以后回鄉(xiāng)探親的情景。不能不贊嘆,溝壑縱橫的石刻,展示出的卻是笑容一般的柔情,溪流一般的親切善良。
21號棺更帶有明顯的指向性。圖像畫面為一老人手持鳩杖,席地而坐。右邊為一干欄式四角攢尖頂樓房,其上為一條奔騰的青龍,左邊繪的是聯(lián)璧紋。圖像所表現(xiàn)的,是一位老人在愉悅地享受生活。漢代特別倡導尊老,特別在東漢,已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現(xiàn)象,從皇帝到普通百姓,各階層都出現(xiàn)了各種孝子故事。當時的統(tǒng)治者還用孝行考察一個人是否能勝任一方之職,并作為一種衡量標準,稱為“舉孝廉”?!稘h書·禮儀志》載:“明帝永平二年三月,上始率群臣躬養(yǎng)三老,五更辟于雍。”或許比不上乾隆的千叟宴規(guī)模宏大,但開了個好頭。關于鳩杖,《續(xù)漢書·禮儀志》里是這樣說的:“仲秋之月,案戶比民,年七十者授以玉杖,八十九十禮有加。賜玉杖長尺,端以鳩鳥義飾。鳩者噎鳥也,欲老人不噎?!边@樣的一幅圖案,好似一首單聲部樂曲,聽起來悠揚而明快;又如一聲色醉人的畫面,好像寂寥之中,有人在手撫古琴,彈奏來自遠古的空靈與悠揚。
我曾經(jīng)問過有關專家,為啥一定要用鳩鳥作手杖首飾呢?他有些驚訝,然后說,《太平御覽》卷九二一張《風俗通》中有這樣一段話:“俗說高祖與項羽戰(zhàn),敗于京索,遁薄中,羽追求之,時鳩鳥正鳴其上,追者以鳥在無人,遂得脫。后即位異此鳥,故作鳩以賜老。”他說信不信由你,反正書上是這樣寫的。古人誠實,這種記述應該源于生活本身的呼喚,源于內(nèi)心的涌動,和崇尚敬老的靈魂,我且能不信!不過后來我又找到了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李時珍是從醫(yī)藥的角度闡釋鳩鳥的作用的。他說:“鳩鳥,名目,多食益氣,助陰陽,以病虛損人,食之補氣。食之令人不噎?!边@個,或許是用鳩鳥作手杖首飾的真正緣由。在士大夫眼里,有帝王將相的傳奇,凡事陡然高貴,而普通百姓看來,就是實實在在的生活。
兩幅畫像著實令我肅然起敬。我知道,先人們要表現(xiàn)的,是淳樸的民風,故土的記憶,是裝滿純真的時光。我們的生活,總與尊老敬老愛老分不開。這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靈魂所在,文化所在。先人用這樣一種形式,書寫出愛的模樣,怎能不令人敬佩。那天,我在石棺前站了很久,看著石棺,看著畫圖,看著管理員忙東忙西。我曾試圖看看棺內(nèi),但棺蓋緊扣著,外層還罩著玻璃。我的目光達到棺蓋后,便不能繼續(xù)前行。這也許是一個暗示:這畫像石棺,于觀看者來說,只能注視,而不能觸摸。因為,太珍貴。
七
石棺,是人類社會進程中最獨特的一道殯葬風景。
據(jù)說,山東河南等中原大地也有出土,不知道其畫像異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都帶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故事,都融進了血緣至親的情懷。人類意識中,棺材是人在生命終結后居住的“屋子”,是最后的安居之所。一個人生命中所演繹的歷史,所經(jīng)歷的風霜雨雪,都匯集到這里。一切的榮辱貧富,都在進入棺材那一刻終結。漢從秦繼承修仙成道不老之說,信奉肉身不朽,大量葬具選擇了石棺,沒想到留下來的,僅僅是費盡心力開采出的石頭,和精雕細刻的畫像。從這一點上說,似乎有點得不償失。但再現(xiàn)了歲月湮滅的過往,石棺和畫像不是虛構,是過去人們的生活,使我們在今天還能與古人對話,還能為一脈傳承的忠孝禮儀尋到根。華夏民族獨有的文明,價值是無法衡量的。
文明,需要傳承。
兩天前再次去博物館,正碰上維修。前些天的暴風雨,把屋頂掀開了。展室里的燈剛坼掉,一片漆黑,賈雨田局長用手機電筒照亮,看了兩幅畫像,趕緊出來,在門口碰到發(fā)小李楊。幾十年不見,猛然間差點沒認出來,幸而他打招呼時,報出了自己的名來。問他做啥,說是到博物館看看。他是該看看,我這樣認為。
我的家在農(nóng)村,與發(fā)小李楊一個生產(chǎn)隊,一起長大。那個時候物質匱乏,人們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李楊父輩兄弟四個,住房緊張,爺爺奶奶在幺兒的房屋旁邊搭了一間偏屋,單獨居住。偏屋有一扇木頭窗戶,很少打開,屋里潮濕陰暗,跟兒子們的住房相比,差了很多。老兩口說自愿的。或許是感嘆自己沒能力,住那樣的屋子是說不來的事??山酉聛淼纳罹妥屓舜蟮坨R。四個兒子每每開葷打牙祭,便關著門偷偷摸摸,并不讓兩個老人知道,更別說請來一起吃了。年年,為兩老人的生活,四兄弟總要大鬧一番,話題永遠是你少出了,我出多了。某天早上,李楊爺爺在床上睡了過去,沒起來。留下奶奶一個人,輪換在一個兒家住一個月。然而沒出兩個月,接力棒就傳不走了,原因是三兒子說自己都養(yǎng)不活,不接母親。這樣的鬧劇一直持續(xù)到我離開老家,后來的境況我雖不甚了解,但推測變化不會很大。
民風不古,話說得偏頗,也很過頭,但是一種警醒。現(xiàn)代人很現(xiàn)實,尊老愛幼的古風在現(xiàn)實中被淡化,面對古人那份親情與柔情,我們真得好好想想。
至于李楊怎么樣,長大以后就各奔東西,彼此并不了解。不過,博物館里,石棺畫像可以好好補一課。所以我覺得,李楊去博物館看看,很好。
博物館下是赤水河,后面是長江。博物館獨占一片空曠之地,在這物寂人稀的中午,顯得特別孤傲。它在城市里,但又與其他民宅保持一定距離。畫像石棺靜靜地躺在館里,在經(jīng)歷過自己生活后,又最大限度地觀摩現(xiàn)代人的生活。好在,它們并不隱藏自己的某些秘密。
石棺與河流,一靜一動,參與并記錄社會的進程,續(xù)寫新的文化和歷史。許多時候,靜比動更有力量。石棺是靜止的,石棺上的畫像也是靜止的。人們來注目,它看進來的人們。在它眼里,去去來來,悲歡離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信守那一份愛,那一分情。漫長的人生只是一個瞬間,恒久的是情。它把想要說的,寫在線條里,讓現(xiàn)代人去推測,去猜。或許,初衷只是記錄,只是為了彰顯家風,只是褒揚親情,未曾料想幾千年后,能與今人相見,能警示今人。
正是上班時候,博物館門前,一位清潔工人正在清掃落在地上的樹葉。從學坎上老巷子里走來一老一小,四五歲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前面飛跑,后面老人追著步子喊“慢點慢點,看摔了?!痹挍]落音,小男孩果然噗的一聲摔倒在地。清潔工人丟掉手中活兒,跑過去抱起孩子······
一切又恢復平靜。
我的眼前依次是我自己的影子、牽手的爺孫、畫像、河流和掛在蒼穹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