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鷹輕舒告別香江半輪秋月和五光十色的燈火,躍過赤道,晨昏易幟,一夜之間便飛進了南太平洋島國新西蘭姹紫嫣紅的仲春。
藍天碧野,綠樹紅花,雪山峽谷,沙漠海灘,奇鳥怪鯨美不勝收,令人耳目一新、心曠神怡。難怪人們都說這里是百分之百的純凈大自然,是蕩滌紅塵紛擾,讓人心靈超凡脫俗的絕佳妙境。
清新的空氣中流淌著甜美的花香沁人心脾,使人有點暈眩,像喝醉了酒,有幾分神不守舍。難道腳下這方綠色的土地真是遠離中國萬里之遙,讓每一個來過此地的人都魂牽夢繞的“長白云的故鄉”嗎?恍惚間,一行詩句從記憶中閃現:我把我的足跡/像圖章印偏大地/世界也就溶進了我的生命/我要唱-一支人類的歌曲/千百年后/在宇宙中共鳴。這是當年譽滿文壇的青年才俊,朦朧派詩人代表人物之一顧城的詩歌《生命幻想曲》。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當過知青,經歷過文革的一代人,對這首詩難以忘懷。上世紀七十年代未到八十年代初。中國剛剛走出歷史的陰影,跨進改革開放的新時代。這首短詩如號角奏出了時代的新聲,是思想解放和文學新潮的扛鼎之作。此詩一發表便在詩壇引起強烈反響和巨大的爭論。那時,顧城僅是個二十出頭的小青年。時勢造英雄,新潮涌俊才,青年詩人從此聲名鵲起。
那時我也喜歡顧城的詩歌,雖然素未蒙面,卻有一縷文情墨緣。八十年代初在文化館工作之時趕上了當時的文學浪潮,順應時勢與程志同君合力創辦了一份文學期刊《二郎灘》。期刊編排精美圖文并茂,擁有一批熱愛文學功底深厚思想開放的作者群,在文學圈小有名氣。除地方作者之外,還收到全國各地一些名家的稿件。青年詩人顧城便先后兩次寄來詩稿,稿件上還加蓋了印章。顧城的來稿是幾首童話寓言詩,皆以動物為題,文詞幽默,意象鮮活,清新感人,但那時作品刊載發表要報批,主管部門審稿未通過,所以未能刊載留下遺憾。
一九八七年冬天,畫友阿金將從北京移民荷蘭,我到北京為他送行。阿金與顧城是朋友,曾在一起學書畫,在阿金家第一次看到顧城的書法和美術作品,方知顧城的多才多藝。他的書法如天馬行空信手揮酒,童稚天然。他的繪畫構思奇巧,妙趣橫生;特別是線描作品,想象豐富,形式感強,線條清雅俊秀,一線到底如行云流水,韻味悠然。阿金早知《二郎灘》未用顧城來稿之往事,有意介紹我與顧城相識,但其時顧城已赴歐美講學,相識無緣。阿金說:“來日方長,再找機會。”
不料一九九三年十月,年輕的顧城與其妻子雷米(詩人謝樺)這一對被人稱作金童玉女的詩壇明星,雙雙隕落在新西蘭激流島爛漫的春光里。
一九九八年秋天,我應邀到奧地利舉辦美展之后,取道荷蘭參觀著名畫家倫勃郎和梵高美術館并看望定居阿姆斯特丹的畫友阿金,其時顧城已離世五年。阿金對顧城的早夭十分悲痛。三十六歲的顧城正進入事業鼎盛時期,先后在德國獲學術交流中心創作年金和伯爾創作基金,在歐美巡回講學。在朦朧詩派代表人物的作品中,顧城的詩與北島的冷峻睿智和舒婷的婉約典雅相比,則顯自然純凈,神秘中流溢出淡淡的哀傷。正當人們期待詩人更多佳作向世之時,慘案發生了。關于顧城和妻子之死有許許多多的版本綿延至今。阿金說顧城的行為舉止確實頗多怪異神秘,他總戴著一頂高高的筒帽,像大廚師一樣,而那帽子又是用舊褲腿改制,十分搶眼。這是他自詡與生俱來的高潔,為自己加冕的桂冠。顧城到荷蘭講學之時,阿金為他畫了一副肖像速寫;身著毛式服裝,頭戴高筒帽子,帽子下一雙神秘無助、如湖水般深不見底又閃動著迷惘和憂傷的黑眼睛,這就是那雙用來尋找光明的眼睛嗎?
生命無常,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定數。顧城早就宣稱自己“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他的詩《結束》仿佛便是對自己宿命所作的挽歌:一瞬間/崩坍停止了/江邊高壘著巨人的頭顱/帶孝的帆船/緩緩走過/展開了暗黃的尸布/多少秀美的綠樹/被痛苦扭彎了身軀/在把勇士哭撫/殘缺的月亮/被上帝藏進濃霧/一切已經結束。顧城的言行確有許多怪誕之處,難怪有人說他是死亡神秘主義者。阿金說,在歐洲的一次筆會上,中外藝術家云集,桌臺上鋪著潔白的宣紙,良久無人開筆。年輕的顧城大步向前,如入無人之境,左手握筆,信手揮毫,在宣紙上留下五個大字:人可生可死。與會者靜若寒蟬,都被鎮住了。
藝壇明星因社會、生活、事業、家庭、性格等很多原因不能自拔而自行了斷者古今中外都有,如畫家梵高、學者王國維、歌星周璇、作家三毛、影星張國榮……但他們都是自行了結,從未危及他人。像顧城這樣“自毀毀人”,殺妻后然后自殺,舉世震驚,令人發指。雖然他用自殺完成了自我審判,但留下的悲劇是巨大的,應當予以理性的反思。為社會留下警示。一個人如果不走出自身的陰影,關閉心中邪惡的窗戶是極其危險可怕的。詩歌是藝術王冠上的明珠,詩人應當是道德高尚的人類靈魂工程師,而不應是披著真善美的外衣的惡魔和兇手。人性復雜多變,野蠻和文明之間僅有一線之隔,正如著名學者龍應臺所言:“人的愚昧和野蠻不因文明的進程而消失,只是愚昧和野蠻有很多不同的面貌。”
威靈頓音樂學院博士、著名音樂家沈塵根據顧城的小說《英兒》改編成七幕詩歌劇《致命的欲望》,此劇在威靈頓2007南太平洋藝術節中演出,引起巨大反響。沈塵博士匠心獨運,巧妙地將劇中主角詩人,分為“城A”和“城B”;“城A”(男高音)為詩人血肉之軀,“城B”(男低音)為詩人靈魂化身。藝術地將“活在自己一個人城堡里的詩人”在愛恨情仇的煎熬之下人格分裂,將靈與肉的搏擊和真善美與假丑惡的嬗變刻畫得入木三分。我看完劇本和演出光盤后深為所動,于是決定到激流島去走一遭。
碰巧當年同在烏蒙山中的知青小友穗平弟移民新西蘭后,定居奧克蘭海邊。他家的小別墅正對激流島。
威靈頓文化交流活動結束之后,我便飛赴新西蘭北島北端最大的城市奧克蘭。穗平弟駕車到機場接我,他愛讀書,與顧城同年,喜歡顧城的詩,對詩人之死格外哀惋嘆息。他是第一個將激流島呼作“顧城島”的人。
站在穗平弟別墅二樓陽臺上,激流島舉目可見。這是一個距海岸約三四海里的一個小島,面積不大。遠遠望去像一塊綠色的翡翠鑲嵌在藍天與大海之間,在波光云影中起落浮沉,時隱時現。小鳥位于海岸港灣一個罐形壺口之上,潮漲潮落時波濤像野馬與巨鯨沖擊,浪潮洶涌,所以被叫做激流島。
走進激流島,仿佛走進了世外桃源。潔白的云朵如蓮花綻放在藍寶石般的天幕上,碧綠的樹林沿小島淺丘起落,織成道道翠屏。燦若云霞的櫻花在輕沙似的薄霧中綻放,格外嬌艷動人。一座座玲瓏別致的小別墅木屋如珍珠般星星點點灑落在林間花叢。在溫暖的春陽下,一群群蜜蜂飛動在綠野花叢中,嗡嗡蜂鳴如歌似弦。春色無邊恍若仙境。難怪當年詩人小夫婦告別都市的喧囂繁華,尋夢來此,定居在這個小島上養雞種菜,過自給自足田園牧歌似的生活。誰相信這里曾發生過慘絕人寰的悲劇和殺戮?
而今景是人非,詩人居間的木屋無法尋找,顧城夫婦離世后,后事是他的姐姐顧鄉安排的,沒有留下墓碑也找不到墓地,顧城的著作版權和兒子小木耳由她監護。為小木耳健康成長,顧鄉謝絕所有媒體和人們來訪。沈塵博士告訴我,為創作詩歌劇時花了很大力氣和功夫,輾轉往復多次,真情感動了顧鄉才得以相見。現在小木耳已上中學,不久前已被顧鄉從新西蘭帶去上海。激流島濤聲依舊,童話詩人的夢境卻早已風流云散。
如何解讀這位天才詩人宿命的悲劇呢?沉迷在激流島明媚的春光里,陷入深思。一群全身雪白的紅嘴鷗撲打著翅膀,高聲鳴叫著從空中掠過,留下一串激越響亮的琶音,仿佛在演奏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朦朧中我想起了朦朧派詩歌領軍人物白島的詩句: “生活——網”。心中為之一震:解讀顧城悲劇的密碼和答案不就在這一句詩之中嗎?
離開奧克蘭那天早上,我獨步海灘同令人五味陳雜的激流島告別。玫瑰色的朝暉輕柔地灑在大海之上,水波搖晃。細細密密的波紋上閃動著魚鱗般耀眼的光斑。簿紗似的震霧如墨色漫漫滲化,激流島輕解羅衣,漸漸顯露豐姿綽約的身影。
海邊氣象萬千,忽然一陣大風刮來,海空美麗的景色馬上藏匿。一團團厚重的烏云黑沉沉地壓過來,大雨隨風而至,海面上波翻浪卷。我連忙壓低帽沿、裹緊風衣,跑到就近一家小別墅躲避風雨。
風卷著云團急速奔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變幻不定。大雨織成一道道深灰色的圍幔嚴嚴實實地罩在海面之上。望著雨驟風狂的海空,我又想起了顧城的遺墨《生命停止的地方,靈魂在前進》。人真有靈魂嗎?激流島是顧城生命停止的地方,他的靈魂在哪里呢?難道在這突如其來的風雨之中嗎?我心中默念,顧城小弟,我不遠萬里前來探尋你夢開始和消逝的地方,難道你就用這種方式歡迎和接待嗎?說也奇怪,念頭剛落,風雨漸小,陽光在厚厚的云層中掙扎搏擊,奮力撕開灰色天幕一角,露出一塊明媚蔚藍色的天空。陽光射出明亮的光束,映照在雨意未盡的灰色云塊之上。剎那間,兩道七色霓虹橫空出世,飛跨在激流島上,虹影下的海空飛云走霧,格外美艷動人。難道這兩道彩虹是顧城與謝燁詩魂的化身嗎?
不一會,虹影消散。風停雨住,波平浪靜,激流島云蒸霞蔚。海空中輕輕飄動的云絮中,仿佛幻化出阿金那幅顧城的速寫畫像:身著毛式服裝,頭戴高筒帽子,帽子下邊是一雙黑眼睛,一雙如湖水般深不見底、閃動著神秘和憂傷的黑眼睛……
二OO九年菊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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