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懷念五十年代的過年。
年前,寂寥的街巷偶爾傳來嫩聲稚氣的童謠:紅羅卜,蜜蜜甜,看著看著快過年,過年又好耍,羅卜燉嘎嘎{瀘州話即豬肉}。盡管還是臘月間,母親洗完衣服手都凍得通紅,一聽到這童謠,心里遂漾溢著早春的溫暖了。洗耳聆聽,依稀聽得到院里一株臘梅樹、鐵色的枝條在吐苞的細微聲響;有燕子飛來繞樑啁啾,銜泥做窩;起眼四看,街巷里的人家都忙著紛紛操辦年貨,一派喜慶氣氛,便感覺真的過年了。當娃娃的都盼著年快點來到,于是:“ 紅羅卜,蜜蜜甜,看著看著快過年,過年又好耍,羅卜燉嘎嘎”的童謠便越唱越有滋味、愈唱愈有勁了。
那時,一般老百姓很少去商鋪買搪果、榚點來招待新年里來家的客人____不像現(xiàn)在,隨便去超市里選購一通、大包小包攜回家便是_____新年里招待客人的黃粑、米花糖、臘肉、香腸一應食物都是自家親手做,可別小瞧了主婦們的操持哦。做腌羅卜絲吧,得把紅羅卜洗凈,切得像棉線一樣細,還得不斷刀將羅卜切成細網(wǎng)狀后,才搭上晾繩晾曬,只見一串串紅羅卜絲在陽光下閃著紅艷艷的亮色,十分喜人;等晾曬干后才加酒、摻鹽收入罐子,用黃粑葉塞緊,封上泥口陳放。等過年時取出來拌上辣椒面、花椒面,醬油、醋、淋點香油,別說吃,就是聞一聞也會口水長流。還有其它的食品:用紅苕做紹絲糖、用糯米釀醪糟、米花糖、用飯米做玉蘭片------幾乎每家門口都擺出晾曬的簸箕,金黃的紅苕干、雪白的玉蘭片、在巷街擺成一幅熱鬧的年畫。在這樣愉悅的忙碌中,大年三十慢慢走近了民間。
大年三十這天,家家戶戶都要殺雞、宰鴨、煮刀頭{用一整塊豬肉}敬祖,忙得不亦樂乎。吃年飯前滿桌菜肴上齊后,擺上筷子、斟滿酒杯,才在“天地君親師”牌位前點香、焚燭、燒錢紙,再到門口點燃鞭炮,虔誠默念,敬請亡靈先輩們?nèi)胂<s十分鐘光景,全家人便樂融融圍著桌子吃年飯。
大年三十夜,堂屋里點亮燈籠,人人心情舒暢:賒帳的人,都在這天收回銀錢;欠帳的人,終于償清舊帳;主婦操辦年貨已畢,掃亮了內(nèi)室和堂屋,以輕松的心緒跨入新年,祈福家人身心平安、丈夫來年事業(yè)發(fā)達;孩子等著年飯后得壓歲錢_____隨即提一提五十年代初的物價,第一版人民幣100元{相當于現(xiàn)在一分錢},能從叫賣者手中買一個大芝麻餅,用一小銅錘一敲四辦,香甜可口______第二天穿上母親做的新衣、新鞋去街上看舞龍燈、耍獅子,這一晚,娃娃們手攥壓歲錢笑瞇瞇進入夢境。
初一這天,家家戶戶吃了湯元,便穿戴斬新喜氣洋洋走上街頭,四面八方都揚溢著喜慶景象:有去方山趕廟會、燒香還愿的,菩薩又著金身,有高僧做法事,不能錯過;有去園子看戲、聽曲藝的,有名旦登臺,機會難得;有去茶館會友的,好久不見的某先生,不知貴體安否;大部分人則涌上街看耍,一簇簇、一群群、繹絡不絕。而大街上可看的就多了。那時工商聯(lián)各行各業(yè)都是自籌資金,憑著傳統(tǒng)的民族熱情、凝聚在一起,把年事辦得熱火朝天,惟恐辦得寒瘆讓別的行業(yè)笑話。所以,向市民拜新年的獅子隊剛鑼鼓喧天地過去,響著鞭炮、敲響川劇鑼鼓的舞龍隊又接蹤而來,踩高蹺的藝人在空中使盡夸張的丑態(tài)、引得人們捧腹大笑 ,跑旱船的美女在白發(fā)船翁的調(diào)侃下,眉眼飛動、嬌媚得讓男人們嘖嘖稱贊--------。這樣的熱鬧情景,要一直延續(xù)到正月十五過完大年才結(jié)束。
而大年十五是元宵節(jié),亦叫燈節(jié)。所謂正月十五鬧元宵,是人們眼看“年”即過去,有些依依不舍吧,便將從除夕開始延續(xù)的慶祝活動推向又一個高潮。元宵之夜,大街小巷的商鋪門前都張燈結(jié)彩,一片通明。一些經(jīng)濟寬裕的人家,天剛擦黑就掛出幾盞華燈供街坊四鄰觀看,也圖個新年吉慶。在各式華燈中,猶以喜猜燈謎和走馬燈最具觀賞趣味。大人們愛聚集在謎語燈下猜謎語,猜中后有守燈人以一支筆、一個小鏡、一把搪果等作為獎品,獲獎者信誓旦旦,于是猜謎者更加踴躍。娃娃們卻喜聚在走馬燈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燈罩內(nèi)不停轉(zhuǎn)動的人人馬馬,感到神奇之極。
而由政府組織的燈會,往往在公園或廣場上舉行,則規(guī)模更大型,熱鬧更非凡,更有各式各樣的華燈通夜閃爍著綺光異彩,讓傾城出動的觀燈人目不遐接,心花怒放。可謂:萬盞華燈高照,像銀河星斗絳臨大地;人山人海歡騰不已,喧嘩鼎沸,熱鬧非凡。很多小販在人群外大聲吆喝:擔擔麺____又酸又辣的擔擔麺喲!花桿糖____花生糖____芝麻糖_____又甜又香的脆片糖吶!燒餅啰燒餅!涼粉吶涼粉____不安逸不收錢!--------各種叫賣聲匯成一片兜銷熱浪,一個比一個喊得悠長、出色,向人們傳來誘惑。這些手藝精道、價廉物美的小食擔,是觀燈人解饞的亱霄,更是娃娃們慷慨使用壓歲錢的好去處。
驀然,人群如潮又往寬闊處踴動--------原來放焰火即將開始。那時放焰火,不像現(xiàn)在放焰火方便。放焰前雖用土法先溶化幾爐鐵水待用,放焰時一人執(zhí)長勺,舀起一小瓢鐵溶從空中倒下,此間,執(zhí)木拍者像擊棒球一樣,必須即刻將一小瓢鐵水拍向天空,必須準確無誤、臂力巨大,才能將鐵水擊楊到高空,向漆黑夜空飛揚、散開成金花萬朵、再向四面八方徐徐降落。此乃一絕技矣!
于是,每一際拍擊都迎來人們好!好!的歡呼聲、都讓人們仰頭觀望滿空燦爛的金花。放焰者滿頭大汗、興酣忘我,全神貫注;觀焰人全神貫注、心曠神怡,凝聚成一個緊張、興奮、狂歡的整體,大鬧元宵。
一晃過去了半個多世紀。每到過年前,我依然陷落在五十年代過年的情景中不能自跋。如今,人們也在過年:老年人失去了院落式的群聚生活方式,離散了當年那種過年時滿城傾動的民樂大氛圍,紛紛住進了水泥大峽谷,甚與同樓鄰居“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同幾個相熟的朋友打打麻將,也成為安度晚年的時尚;年輕人追求雖多,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外來的圣誕節(jié)、情人節(jié),通通過成了一種喧泄式的吃喝、勁舞、神侃、拌隨著極富自我的叫喊,尋求一種心理平衡。
我感到:隨著社會發(fā)展人們逐步富裕起來,卻在不知不覺中流失了許多樸質(zhì)、親切的民俗凝聚力和群體的感情互動關系,包括過年。這不能說不是一種重要的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