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桷樹——這種高大、雍容、安詳、富麗的榕樹之王幸運的成了我家鄉小鎮的名字。鎮小而以大樹冠名,不免有些滑稽,但進入鎮中,不須留心就可以發現,巨大而濃密的黃桷樹比比皆是,無論是街旁,或是房后,到處都伸屈著她們掛滿綠葉的枝桿,使整個小鎮隱藏在綠蔭之中,你就會認為這名字取得是天經地義了。對于冠名的淵源,不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類帶哲學性的問題弄得令人頭疼,傻瓜都知道肯定是先有樹。至于冠名的年代,已無法考證,不知哪朝哪代,這里還是一片荒蕪之地,采山貨的搭檔或挑煤的腳夫相約在哪兒碰面或歇腳時,有人隨口就說:“黃桷樹!”眾人皆心領神會。久而久之,這名就坐實了。鎮以樹名,樹倚鎮茂,世代相依相伴、相得益彰,且看樹身的臃腫腰圍,小鎮的古樸典雅,應該是很有些年深了。
小鎮地處飛蛾山下,嘉陵江旁,與重慶的后花園——北碚對江而峙,然絕不敢分庭抗禮,只是遙相輝映。以嬌小托其恢弘,以寧靜襯其喧囂,以古樸露其時髦,以零散顯其集中。飛蛾山與華鎣山一脈相連,形如長龍,迤儷蜿蜒,且行且躺,逍遙自在。那知到得此處,被嘉陵江攔腰切斷,很有些于心不甘。于是靠近江邊的幾個山體組成了一只展翅翩舞的綠色飛蛾,似要奮力離江而去。兩條小溪沿山下流出與嘉陵江相匯,形成的兩條深溝把狹長的江岸隔出一個平臺,像山神爺伸到江邊洗浴的一只腳板,小鎮就建在這腳板背上。鎮中唯一的一條正街始于江邊,兩百米左右便到達山腳,然后像不甘心被人嘲笑為黃鱔街似的,又沿山而上,上得來幾乎比平地的一段還要長,形成了風味獨特很難一見的山街。一條與江平行的橫街與正街丁字相連,造就了小鎮最繁華的地帶。這一地段,商鋪、茶館、飯館、客棧比鄰接壤,手推車、小販、行人、挑夫摩肩擦踵,可謂熱鬧非凡。而其他的偏街、背巷可就冷清多了,像賭氣的刀叉,曲里拐彎的把小鎮分割得像迷宮似的,以至風行于鎮上若干年的兩撥小孩捉迷藏,從來就沒有誰真正贏過。最憋氣的要數“天天巷子”,是一條死胡同,它既不與正街搭界,也不與橫街直接相通,像盲腸似的卷曲在小鎮的腹中,無法伸展。山下本來見天日的時間就少,加之巷窄,高大的黃桷樹又遮天蔽日,這里幾乎天天不見天,越見不著越想見,這可能就是這條小巷名字的來歷。可見“距離美”并非現代人獨到的感受,而是自古皆然。
就像英語單詞有前綴、詞根、后綴一樣,黃桷樹除山神腳背上的主體之外,也有前莊和后店。沿嘉陵江上行,山神腳背左邊(面對大山)的小溪逶迤而下與嘉陵江形成一個羚羊角似的半島,名符其實的叫尖嘴,它可以充當黃桷樹的前莊,尖嘴只有沿江一條街,嚴格的說叫半條街,靠江的一邊幾乎全是黃桷樹。靠里一邊是清一色的平房,家家都有檐口,組成一條彎彎曲曲的窄小長廊,既方便街坊鄰里禮節性的交流拜訪,又可以為行人遮風避雨,可見前人比我們想得周到。沿嘉陵江下行,山神腳背右邊的小溪辟出的深溝與江夾成的三角形地段,以其下面有一個易于泊船的回水沱為名,叫朱家沱。它可稱為黃桷樹的后店。朱家沱沒有街道,房屋幾乎均沿溝沿江建在茂密的黃桷樹之間,形成的七彎八拐的巷道不可思義的狹窄,夸張的說,吃飯時,這邊的筷子可以伸到巷對面的桌子上去夾菜,兩個胖子在巷中不期而遇會自怨運氣不好。這片地上還有自山上沖下的另一條小溪,由于是在石頭上流過,沖刷出的溝不深,寬也只有丈余,溝邊黃桷樹交錯生長,其粗壯的根系像魔鬼的巨爪一樣緊緊地抓住溝壁,直插溝底。溝上搭有石橋,沿溝有一被高墻包絡的神秘的青堂瓦舍,另有一座七級白塔如鶴立雞群一般巍然屹立于溝旁的江岸上,據說是鎮山蟒河妖之寶。真可謂:古樹、高墻、白塔,小橋、流水、人家,看上去別有一番韻味。
自古以來,黃桷樹就是一個水碼頭。站在正街街口就可以看見嘉陵江連蹦帶跳地沖破縉云山脈溫塘峽口的束縛,呈S形奔騰而來。流經北碚與黃桷樹這段開闊地段時,水勢略有減緩,頗有些頻頻回首、戀戀不舍之態。跟人類一樣,嘉陵江很有些偏心,幾百米的江面上,其主流幾乎貼近黃桷樹岸邊幾十米的地方流過,老是欺負、沖刷著這邊的沙石,而給對岸留下一片寬闊的鋪滿卵石的河灘,這河灘沿江長達一千多米,灘上的鵝卵石大而滾圓,就像成熟的瓜果不知羞恥的向世人炫耀其壯碩和多汁,引誘人們來抱其歸家,不像這邊幾乎全是河沙,縱然有少量的卵石嵌在沙中,也干癟癟的毫不起眼、羞于見人。江水流過朱家沱后,似乎突然對其過分偏心有所悔悟,主流漸向中移,然后左沖右突、前呼后擁著直瀉入飛蛾山旁的峽口,連回頭一望的念頭都沒有,真有些義無反顧的氣概。
沿正街口往下是一坡陡峭的石階,有200多梯,直達江邊碼頭。這是一條由汗水、江水交替浸泡的道路。每天沿江停靠的大小船只不下數十艘,與岸上貨物交換的量是驚人的。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前,都是靠碼頭工人抬上抬下、一顆汗水掉地上摔八瓣而完成的,從東方發白到太陽落山,低沉或高昂的、節奏感極強的、此起彼伏的號子聲不絕于耳。后來,黃桷碼頭、朱家沱、尖嘴三地各建了一條纜車道,同時建了若干條運煤輸送帶(黃桷是天府煤礦的出煤口),才使碼頭工人從“上坡腳發軟,下坡腿打閃,平路雀雀碰腳桿”的繁重勞動下解脫出來。
如果說長江無愧于黃金水道,那么鉆石水道則非嘉陵江莫屬。客運、貨運船只頻繁在江中穿梭往返,竹排、木筏呼嘯著順江而下,橫江的輪渡像耕田的水牛一樣不知疲倦的來回奔波,甚至連喜湊熱鬧的小木船也遲遲不肯退出歷史舞臺,至今仍擔任著朱家沱到對岸的交通要員,保障著一方的擺渡通暢。形狀各異、數目繁多的打魚船更像勤勞的蜜蜂,仗著其靈巧輕盈的身段不停的游弋于兩岸的回水流水之間,在小小的一方水面撒下他們的天羅地網。天公無論臉色陰晴,只要有風,江面便呈現出一派千帆競發、百軻爭流的景象。船帆并非像歌中唱的那樣都是白色、被人看慣,而是白、藍、紅、黃、灰各顯其彩。船帆的形狀、大小也不是千篇一律,而像船老板的面孔一樣各具千秋,橫縫的帆鼓滿了風就像爬蝦的背殼多節而飽滿,令人饞涎欲滴。豎縫的呢,則像姑娘們穿的百摺衣裙,瀟灑飄逸、蔚為壯觀。這時的船工號子比平時多了輕松、豪邁和高昂,而且豐富多彩。單說那呼風號子,船工從腹腔深處發出的經過胸腔共鳴振動的尖利的“嗚…………咯咯咯咯咯咯咯……!”的嘯叫,聲貫長空,響徹云霄,江面的風似乎也受到感染,呼啦啦的吹得更歡,把帆鼓得更加飽滿。這一聲的關鍵是“嗚”要拖得很長,而發“咯”音時則應像發射機關槍似的清脆、利落、顫動、連續。呼風號子往往是一呼百應,各條船發出的呼風回應似乎形成一種號子聯盟,在江面上空翻滾飄蕩、經久不息,遠遠壓倒了平時我們聽慣了的劃槳搶水的“幺麼幺麼幺麼幺麼……哎嗨……”的號子,因此也沒有頑童大吼“船老板吃的是啥子……咸菜……”的回應。只不過這時若有遠處來的農村大嬸路過江邊,會疑心這些船是不是掉了豬在江里、呼喚豬們回來,因為喚豬的叫聲與呼風號子聲太神似了。
黃桷小鎮雖不知建于何年何月,除了樹多街小以外,似乎沒有什么像金光燦燦的假牙那樣掛得上口的東西,但有兩樁或許值得一提。一是廟壩子,它處于正街與天天巷子之間,像一座四合院,院中的平壩均由一米見方的青石鋪就,顯得結實而威嚴。廟中的正殿偏殿被街上低矮的房屋反襯得氣宇不凡,廟頂的飛檐翹角、金盆陶罐還沒有給風霜雪雨摧殘貽盡,尚留有只鱗片爪以顯昔日風范。廟壩子的稱謂一直延續至今,沒有誰去關注它究竟是孔廟或是關帝廟,因為從我們記事起它就成了糧食倉庫。秋收后,送公糧的隊伍往往把天天巷子扎得水泄不通,廟內廟外人聲鼎沸。聽老人們說,殿內塑有金身神像,過去香火頗為旺盛。沿江一帶,每年端午節的龍舟比賽算得上地方上的盛事,估計跟皇帝祭天拜地一樣是為了求得當年的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一方平安。參加比賽的有北碚、黃桷、澄江、東陽、白廟子、水土等幾個集鎮及一些大的工礦企業單位。盛會的籌備從每年的舊歷四月初就拉開序幕,地方和各單位的放置了近一年的龍舟運到寬闊的河灘上一字排開,重新修茸和油漆。端午那天各集鎮更是蒿艾高掛、掩門閉戶、萬人空巷,而江邊則是人山人海、鑼鼓喧天、旌旗飄揚。龍舟比賽的下水點一般都選在黃桷正碼頭,有時也選在東陽鎮,這要看當時的水位水勢而定。當然,終點非北碚的何家嘴碼頭莫屬,長達幾千米的競賽江面既開闊又壯觀。也不知從哪一年起,黃桷的龍舟總是先拔頭籌,勇奪冠軍,其他的怎么也追不上,而且年年如此。在把龍頭子(劃船指揮)換成了身輕如燕的精瘦子、把槳手換成體格粗壯的彪形大漢之后,仍然無法望及黃桷龍舟項背,對手們不得不從物質上的探索轉向精神上的分析。白廟子的一群看似迂腐實則智慧的幕僚發現:每年收舟以后黃桷龍舟就放在廟壩子的偏殿之中,這年年月月的擱置下去,會不會沾了殿中神像的仙氣,它才變得如此靈巧和勇猛?要是這樣,那就沒法治了。因為除了黃桷以外,沒有誰有那么大的廟宇來存放如此之長的龍舟,即使有,廟中也不一定塑有如此大的金身神像。正當大家搖頭嘆息、一籌莫展之時,突然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我有辦法!”大家定睛一看,原來是流竄于街巷碼頭的一個小混混。盡管誰都不把他的話當真,但還是有人抑制不住好奇問:“你有什么辦法,不妨說出來大家聽聽。”混混看見很多人滿臉的鄙夷之色,賣起了“天機不可泄漏”的關子。到了端午那天,混混趁人不注意,往黃桷龍舟的龍頭嘴里塞了一顆釘子,然后溜之大吉。“也是合當出事,”老人給我們講起這事時痛心疾首的說,“比賽開始前,那龍舟突然感到肚子餓了,遂化為人形到黃桷街上來吃面,一嘴下去,不但把龍舌刺穿,而且龍牙也嘣壞了兩顆,滿嘴鮮血,疼痛難當,幾乎現出原形。面也無法吃了,當即付了賬調頭而去。從此,我們黃桷樹的龍舟就一落千丈,跟冠軍無緣了。”這當然只是一個傳說,但從中可以看到“廟壩子”在人們心目中的分量,也算當地的一個文物。
沿嘉陵江上行,緊鄰尖嘴的地方,有一個方圓好幾平方公里的平壩,人稱夏壩。抗日戰爭時期,上海復旦大學遷校于此。這所世人矚目的大學沿江而建,一條臨江公路長達上千米,從尖嘴直達上游的東陽鎮,寬闊而筆直。公路靠江一邊全種植的是比籃球直徑還大的法國梧桐,每株間隔丈余,公路另一邊則栽的是搖錢樹,每株樹的位置與法國梧桐恰相對應,看上去格調盎然。這既反映了物理學上的非對稱理念,又注入了數學上排列組合意識:矮而粗壯的法國梧桐與高大挺拔的搖錢樹形成極大的反差,造成一種階梯形的非對稱美。順著公路望去,梧桐與搖錢樹早已過了暗送秋波、眉目傳情的相戀階段,完全步入了枝搭葉牽、相互交融、喜結連理的幸福生涯。一條綠色長廊凌空天成,使大學師生及過往行人受福非淺。緊靠搖錢樹里邊,就是復旦大學的圍墻了。校園里,頗為洋氣的教學樓與師生宿舍屹立在綠樹及繁花叢中,紅色的房頂和黃色的墻壁在鮮花和綠葉的映襯下顯得異常和諧、柔美及神秘。耳聞目染,我們知道這里在中華民族最危難的時候,頂著敵機的狂轟濫炸,以臨危不懼、奮發自強的崇高民族精神,培養出了許多科學精英和國家棟梁,成為祖國高級人才的不朽搖籃。因此,一看見她風格迥異的教學樓,便會肅然起敬。解放后,這所校園一度是西南農學院的一所分校,那些禿頂寡言、行動遲緩,帶金絲眼鏡的教授不斷出沒于綠樹叢中更增加了我們對這所學校的敬畏感,縱然看見園內的拐棗熟了而且香氣襲人也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進去采摘。我們以她為驕傲,愛惜她勝過愛惜我們的小鎮。上世紀八十年代,校園內的主教學樓辟為“抗戰時期復旦大學校址紀念館”,并題詞立碑。從此,黃桷樹又增添了一個歷史文物,為人們紀念、追憶、反思增加了一個可供瞻仰的景觀,這應該是本地民眾的一大幸事。
黃桷樹的小孩,不管男女,必須學會兩件本領:第一,能下河挑水;第二,能上山撿柴,當然,也包括撿菌兒(采蘑菇)。雖然不像魚和水那樣親熱得須臾不能分開,但人離不開水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自古以來,江邊的人都是在江中取水,這就是為什么人類總是沿江而棲的道理。不知是自來水公司不屑于為這點人群建一個水廠,或是這兒本來就沒有建水廠的必要,反正迄今為止,自來水公司的水沒有光顧到黃桷樹,現在大家用的仍然是黃桷當地最大的企業——北碚玻璃儀器廠分供出來的水。追根溯源,這分供水也是上世紀60年代以后的事,那時不叫自來水,而叫“機器水”。機器水并非直送到家,只是在各條街巷設了幾個供水點,供水點放出的水很小,有時像黃牛屙的尿,有時甚至比老太太扎鞋底的麻線粗不了多少。放水的人對排著長隊耐著性子等水的人解釋說,是壓力太小的緣故。這個牽強附會的解釋完全不能給建在半山腰的水池遮丑,反而越抹越黑。當然,沒人去揭穿這個愚蠢的謊言。如果你想少費點力氣,那就在這兒等吧!用我媽的話說,“當雞頸子等成鵝頸子長的時候,看輪不輪得到你?”誰愿意自己的腦袋頂在鵝頸子上呢?所以,我們不敢有別的指望,放學回家挑起水桶就直奔河邊。要挑水先得學會打水,夏天不是問題,連人帶桶走到江中去就成了。冬天就比較麻煩,要會利用伸到江中的灘石、碼頭邊的堡坎、或者船的跳板取水,否則可能桶里沒打到水而自己的鞋里卻水盈四溢。一開始挑的是小桶,幾十米高的斜坡要歇好幾次才能上得去。當一肩能挑回家時,桶就會換大,孩子們都以能早日挑上成人的水桶為榮,因為那是兒童與小伙子的分水嶺。
上山揀柴那就更有意思了。黃桷幾乎家家都有柴灶,與煤炭灶比起來,那家伙方便得很,只要一根火柴,飯說熱就熱,湯說好就好。一聽說要上山揀柴,晚上幾個鄰居家的孩子早就串通一氣、訂好攻守同盟了。星期天一早,背上竹背篼,提上小提籃,運氣好還能揣上兩個燒紅苕。幾家人的大人小孩幾乎組成一個加強班,大呼小叫地向飛蛾山進發。初進山的孩子總是特別興奮,對什么都感興趣,看見野花就要去摘,看見刺莓就要嘗,看見一塊布滿貝殼的化石就要嘰哩哇啦的鼓噪半天,生害怕學到的一點自然知識得不到渲瀉。隨著登山高度的增加,嘉陵江越來越窄,黃桷樹越來越小,對面的縉云山也失去了平日的高大與神秘,不禁生出一種自豪感,有要大聲叫喊和放聲高歌的沖動。果然,有人就發出了“喂————”的長嘯,接著就是所有的小伙伴用最大的力氣把這“喂”盡可能延長,然后再返身去追趕已消失在森林里的大人。揀柴其實是非常簡單的,靠近山頂只有兩種樹:松樹和杉樹,松樹上無柴可揀,杉樹則不然,像魚刺似的樹枝干枯以后,要么還藕斷絲連的粘著枝干不放,要么就躺在其他蒼翠的杉葉上呼呼大睡,只要伸手抓住它們——千萬別驚醒了它們的美夢——往背篼里放就行,另外要小心不被鮮活的杉葉尖刺著,那家伙可是銳利得很。在森林里走不了多遠,背篼就像胖子的肚子似的鼓得老大、拒絕再接受任何看上去非常誘人的柴禾了。接下來就是揀菌兒,這可沒那么簡單,首先得知道它喜歡陰濕,必須到崖邊溝底或灌木叢中去尋找。其次是要能識別菌兒的有毒無毒,若把握不準,至少對顏色艷麗的要敬而遠之。第三是要有膽量,如果說揀柴可以協同作戰,那么揀菌兒則需要孤軍深入。森林里的灌木叢一人多高,進去以后,各種茅草、劂薊、刺藤發瘋似的跟你親熱,生害怕失了做山主人的禮數。這時你完全不在乎臉是否被刺出血、手是否被劃破,只管把探照燈一樣的雙眼來回掃描,一旦發現一朵胖嘟嘟的菌兒在那不起眼的地方向你點頭嘻笑,其興奮和激動絕不壓于紅孩兒在長白山看到千年人參!幾處一鉆,你就會發現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孤獨促使你呼喊,連喊幾聲沒人回應之后,恐懼就會像魔爪一樣緊緊地抓住你的心。你左張右望,正企圖獲得解救,猛然間發現前面灌木叢后一個陰森森的山洞張著大口朝著你狡詰地獰笑,你那脆弱的神經立刻崩潰,不顧一切的大哭起來,直到所有的人趕來為止。上過幾次山以后,漸漸的膽子就大了,先是淘汰了大人,后來一個人也敢進山。雖然經常聽人說起山上有老虎豹子,因為從沒有看見,總是似信非信。直到1962年夏天的一個晚上,一只豹子在離小鎮很近的山崖上憤怒而凄涼地咆哮,嚇得正躺在街邊涼板上做美夢的大人扯起小孩就往屋門里躥,翻身閂上門后連大氣都不敢出。后來聽人說這是街上幾個上山揀菌兒的人惹的禍,他們發現了兩只小豹子,抱下來拿到北碚公園去賣了,這一舉動縱然被發現也不可能被老豹子理解為善舉。吼叫聲一直延續了幾個晚上,然后銷聲匿跡。幾天以后的一個中午,我們放學回來,走到黃桷橫街處,一個人在高喊賣豹子肉,尋聲看去,果然街邊的電線桿上倒掛著一只血淋淋的大豹子,從攤在地上的豹皮看得出來,這是一只白底黑斑的金錢豹,其四個腳爪上的皮沒有剮下,以證實是真家伙。“這東西厲害得很,我們帶著攆山狗追了它三天三夜,才把它放倒!”賣豹肉者不無得意的如是說。細細想來,這真是一樁千古冤案,人家尋兒找女何罪之有,卻遭此涂炭!但當時人與動物還沒有握手言歡,因此,沒有人出面興師問罪。無獨有偶,那天下午恰是一位姓張的女老師給我們上課,她聽了我們的見聞后很有些不以為然,說:“豹子有什么稀奇,那熊才叫厲害,縉云山上就有熊,我們小時侯進山打柴碰見過。”這令我們大為嘆服,但卻留下后遺癥:不知是張老師身體微胖、行動遲頓或是其他原因,反正從此以后她的形象在我們的小腦袋中就牢牢地與熊連在一起,就像一首歌唱的那樣:看見和藹可敬的她就想起了熊(月亮),看見憨態可鞠的熊(月亮)就想起了她,至今沒法改變。
對黃桷的小男孩而言,還多出一個要求:必須學會游泳!如果一個小男子漢到了十歲還不會游,將受到所有伙伴的輕蔑和欺侮。而會水得越早,越受人羨慕和尊敬。整個夏天,嘉陵江就成了男人們的樂園。傍晚,只見江中人頭攢動,江邊游人如織。看潮漲潮落的,吹江風納涼的,堆沙扎堰的,打沙仗的,釣魚的、扳楨(一種網)的,交織在一起,顯得既悠閑又活潑、既恬靜又喧鬧,使整個江岸無師自通的成了天然游樂場。然而,就其快樂指數而言,岸上的始終趕不上水中的,你看那一群一線的弄潮好手,有的正拋江橫渡,顯出一股舍我其誰的征服者氣勢;有的正長線放灘(順水漂流),雙手舉在空中任激流擁戴而下;有好勇斗氣者,正揮動雙臂逆流而上;有較勁比賽泳技的,有吊在船舵上歇息的,有打水仗的,還有那純屬旱鴨子,坐在水中洗澡的,千形百態,無法盡述。江邊的風俗是:非成年人都是光屁股下水的,因此,在這個時段,這兒似乎成了女人的禁地。當然,下河洗衣的女性專用的石灘又另當別論,那是男人必須回避的。如果灘放得很遠,返回時必須路過,要么選擇天黑盡才回來,要么行至那一段時,繞道離江邊幾十米的小坡上在蘆葦叢中穿過,以免暴光。不過,也有不信邪的一群小女孩,以花木蘭從軍的勇氣,偏要打破昔日的規矩,在盛夏最熱的那一段日子里,幾十個人裹住一堆,穿著平時的衣褲(那時還沒有泳衣的概念),尋一個帶回水的港灣,像一群野鵝似的在里面瞎撲騰。也不知是和水有仇,或是與江有恨,反正只見水花亂飛,水雨四濺,令人望而生畏。這種玩兒法,估計泳技增長的不多,江水喝得倒不少,唯一的好處是可以給家里省點糧食。如果說小伙伴們在平時還有一些摩擦或糾紛,那么到了江邊則親如兄弟了。你說要學游泳,那么來吧,會水的家伙們會踩著水筑成一條安全水道,確保你到達江中你早已鎖定的目標。你說想要放灘,那么好吧,幾個公認的弄潮好手會在你左右前后形成包圍圈,與你一道去享受那波涌浪載、順江而下的快感。漸漸的,你敢到江心去斗流了,也敢在輪船開過的水域去乘浪了,甚至敢在大如磐石的旋渦中去獨領風騷了。然而,這一切,不會引起伙伴們的驚奇和贊揚,因為他們的眼睛里連火花都沒有蹦出一個!可能覺得那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直到有一天,你提出來要拋河,一下子,所有的人看你的目光都變了:小眼睛變成牛眼睛,瞇眼變成貓眼,迷糊眼突然精光四射,連看上去比較嚴肅的幾個家伙也笑意融融了。也許,他們早就在等著這一天,而只有到了這一天,你才作為男子漢被他們真正認可。于是,有領頭者大聲宣布了這個消息,清點了自告奮勇參加拋河的人頭,在交待了河中的注意事項及到達對岸的集合地點之后,就一馬當先地下水了。你在伙伴們的簇擁之下,在江中辟波斬浪、斗灘擊水,迂回旋渦、勇闖激流,真有說不出的愉快和激動。多次拋河以后,你就會覺得嘉陵江非但不可怕,反而很親切了,她給了你清涼、柔情、安慰和勇氣,觸發了你的激情和斗志,使你在她寬闊的胸膛中發育、成熟、長大,慢慢的你會對她產生一種深切的依戀。當然,這只是我們的感受,母親們可不這樣想,“大河淹死水鷂子”是她們的口頭禪,這千萬不能理解為她們對嘉陵江的妒忌,確實每年都有人喪命江中。她們在家里擔驚受怕,把一切怨恨歸咎于江水,絞盡腦汁想阻止你下河。夏天回家往往要接受檢查,方法很簡單,只須伸出手指在你皮膚上隨便一劃,你立刻就原形畢露了。接下來,一頓斑竹筍炒座墩肉(打屁股)是免不了的。俗話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伙兒也有對付的辦法:在回家的路上,找一個有煤灰的地方,雙腳在里邊一陣毛踹,然后對著煤灰撒一泡尿,這腳看上去就跟煤礦工人的腳差不多了,再愚蠢的傻子也不會來檢查。在河邊游泳,關鍵是互相照應,否則母親們尋到江邊來手里的竹板可不是吃素的。一絲不掛的挨打,響聲清脆而嘹亮,連一點減少摩擦和振動的中間媒介都沒有。好在伙伴們的眼睛都很尖,往往一有敵情出現,立刻就會發覺并拉響警報,當事者馬上就逃之夭夭。可以說,黃桷樹的每一個小男孩都是在游與反游、查與反查、追與潛逃這些尖銳沖突中胡混過來的,直到漸漸成人以后這曠日持久的戰火才得以平息。
憑著昔日的記憶和割舍不斷的情懷,要描述的東西似乎太多了。但是,在信息爆炸、節奏極快的今天,有誰會耐著性子聽你嘮叨呢?打住吧!最后我只想說:黃桷樹,你是那樣的嬌小玲瓏,那樣的曲折幽深,那樣的趣味獨特,那樣的景色秀美,你的山、水、街、樹是那樣的和諧、精巧地混成一體,把人與自然融匯得親密無間。作為嘉陵江邊的一顆絢麗的明珠,你并不耀眼,因為濃郁的樹蔭擋住了你四射的光芒。這有什么關系呢,珍珠永遠是珍珠,寶石決不會變成庸礫!你吸天地之精華,采日月之光輝,集山水之靈氣,匯人類之智慧,將會越來越靚麗,越來越美。你當年撫育的那些靈巧的、調皮的、淳樸的、帶一些野性的小伙伴們,現在應該是年過花甲的老頑童了,你一定會繼續包容他們,慧澤他們,給他們以新的啟迪、新的思維!你會祝愿他們像美好的夕陽一樣紅得穩成、深邃、燦爛、壯觀,生活得健康、幸福、愉快、美滿!你會讓他們伴隨著時間的流逝去繼續領略你的壯麗變遷和更深層次的各種內涵,并把你作為一本蘊藏著廣博知識的書籍來細細瀏覽!但愿未來的規劃大師及建筑師們深入研究你的風格、秉性和靈魂,然后再精巧地、不拘一格地、驚世駭俗地把你妝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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