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年少時最想離開的地方。沒想到這一走,便再也忘不了了。
——題記
你要問我,什么地方最值得懷念。
答案是:合江。
合江不是我的生地,卻是父母的家鄉,是他們的根系所在。它是位于四川南部的一個小鎮,處于重慶上游。江水嘩啦啦地翻騰匯流,沖向東方,視野就自此開闊起來。以季節來寫合江,并不是我落筆的初衷,可是合江的夏,卻載滿了我對這個地方最深刻的回憶。
夏
我喜歡夏天,更喜歡合江的夏天。我喜歡它夏夜里偶爾不斷的陣雨,天空之上的烏云以可見的速度聚攏在一起。這期間,你不會來不及收取晾干的衣裳,更不會使你慌亂地拾取曬干的高粱。它來得溫柔、來得親和,等你將所有的作物都堆進倉里,天空之中才有閃電先行。一道閃電下來,劈開昏昏的暮靄。搖曳的荷塘、飄搖的翠竹、行人的臉,都變得清晰異常。一陣一陣的涼風穿透薄薄的衣裳,轟隆隆的巨響聲就要沖進農人的心房。到這時,雨才噼里啪啦地下了起來。
聆聽雨聲,是在這座安靜的小城里應當做的事情。童年時代,在隸屬合江的某一個村莊里,我時常趴在二層小樓的窗臺上聆聽雨聲:雨水咚咚咚地從空中滴落房檐,再啪啪啪地滑到水泥地面,有時房屋背后的竹林傳來颯颯颯颯的聲響,雨大起來時,對岸的松林如同掀起驚濤駭浪。
在這雨聲里,大人們的談話聲、咳嗽聲;柴火的噼啪聲、沸水聲;還有孩子們的嬉戲聲、哭泣聲都被淹沒了。院子的土狗也趴在地上發呆,窗臺上的貓咪也懶懶地提不起精神。這一刻,世界變得安靜下來。
這樣的雨天,實在是農人們絕好的偷閑的日子。地里的瓜苗悄悄地長著,一夜過去就冒出一個新頭來,還有灌木上新生的蘑菇、木耳,大雨過后拎著籃子到林子里去串走一番,便可炒上兩三盤香氣騰騰的好菜。
在合江的夏夜里,人們除了可以聆聽清脆的雨聲,觀看翻飛的雨景,在那些個雨停下的日子,還可以做一件美好的事情——星空之下乘涼。沒有下雨的合江,夏夜總是繁星滿滿。農人們習慣性地從空調房走出來,擺滿一個院子的凳子椅子,聚在一起聊天乘涼。天上的月亮總是朦朦朧朧、星星時明時暗,聽荷塘里的蛙鳴、看飛過的螢火、吃上一提酸甜口的荔枝、喝一盞茶。嘖嘖,連時光都走得好慢。
兒時的時候,母親總是這樣帶我乘涼。登上小樓的天臺,鋪上小小的涼席,母親講的故事就會從天河涌到地底下來。天上有天河,分離了織女與牛郎,只不曾想到的是,原來地上也有長河,漸漸分離了故鄉與我。
冬
合江的四季,大約是分明的??墒呛髞恚洃涍h了。白茫茫的天空、升騰而上的霧氣,總是毫無預兆的涌進夜晚的夢里。
而今重返原路,晨起時的寒風一如既往地涌上了腦門。街上行人三兩,多是小販與學生。在學生時代,最缺的便不是時間罷。記得那些沒有課上的冬日,總愛攜上兩人,從一轉盤走到二轉盤,走累了,就乘車穿過三轉盤來到四轉盤。那些年,四轉盤的風景還算荒涼,獅子山、筆架山總是要盤山而上;那些年,看場電影還要輾轉回到商業街,縣里的劇院現看著也已經斑駁闌珊;那些年,合江的小巷總是被走了個遍,該吃的食物該玩的地界兒沒有一處落下。
可是時間漸漸走過,我變了,合江也變了。新華改名文軒,四轉盤又開了家分店;新的高樓拔地而起,周邊的商場也隨之成立。離開合江的那些日子,熱騰騰的豆花藏進了古早的小巷,要硬說沒變的,不是那冬夜里的烤魚店,而是我年少時代回家途中曾買過的烤紅薯,沒曾想到,今朝又遇上了。
冬夜的時候,人比白天更少了。街上留下的除了賣烤紅薯的老伯和大娘,就剩下一些穿行的車輛。我不去問大娘在等什么,因為我知道,在這樣寒冷的季節里,還有一群熬著夜的走讀生在等著補給。和我當年一樣。
合江的地面,總有雨水聚集,一個不小心就會踩踏進去;合江的冬季,少有下雪,一冷起來路人就都躲進了空調房里。我手中握著熱騰騰的紅薯,站在寒風凌冽的夜里,只欣慰的是:合江什么都變了,合江也什么都沒有變。
我總認為,他鄉的食物沒法滋養游子的胃。離開合江的時候,我總會半夜醒來,饞于合江的食物。最開始那些日子,是想起父母做的豆花。白登登的、熱騰騰的,夾起一塊兒裹滿辣椒再放進嘴里,一入口,便化了。再后來,又想起父母做的臘肉,好吃的臘肉總是不哈口的,香氣四溢,即使不要蘸料配上米飯,也能吃下半大的一碟。還有自家養的不喂飼料的魚,若不是回家一趟,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那一年辦理生源地貸款,我離開了合江。長輩問:你是哪里的人?我說,我是合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