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入：ldlsq  http://lzzjw.luzhou.net   2009-7-9   

1
母親就蹲在泥坪上，手里操著把冷酷的柴刀，將一塊塊木頭劈得木屑四飛，也不知忙了多久，母親像是累了，彎著身子，拿起一塊臉巾拭著汗。
    我提著一籃子豬草從外面飛快地跑進泥坪時，透過落日的余輝，我看見母親臉上濕濕的，就像早晨的樹葉一般晶瑩。
    “媽，跟您商量件事？”我把豬草放下說。
    “啥子事？”母親頭也沒抬，繼續干她的活。
    “我要一塊錢。”我細聲但堅定地說。
    “要錢做什么？”母親顯得很驚訝，側頭望了我上眼，因為在她的印象中，我從沒向她要過錢，何況是這么多錢。那個年代，一塊錢的概念就是等于半斤豬肉。
    “我想去買把槍。”我垂下頭去，一臉的向往，我不想讓母親看到我的表情。我害怕失望。
    在打定問母親要錢時，我心里已盤算了好幾天，我想母親一定會給我錢的，一塊錢雖然很多，但咬咬牙，還是能挺過來的。那個時候，一把槍就是孩子們唯一想擁有的玩具了，十幾個孩子湊在一起，分成兩派，就可以做警察與土匪的游戲，那是我最向往的游戲了。我幾次都要參加，都被拒絕了，因為我沒有槍。
    然而還是失望了，“去去去！沒錢給你買槍。”母親用力把柴刀剁下去。
    我想不到會被拒絕，我低著頭走了兩步，本想離開，但一想起那個令人向往的游戲，我立定住，心里生起怨憤，我說：“別人的媽媽都給了，你為什么不給我錢買了？”
    “別人是別人，你是你，別人年年拿第一，你為什么拿不到？”母親顯然極為的不痛快，她把柴刀舞得咚咚直響。
    “你這個媽媽怎么當的？怎么這般小氣！難怪他們都在背后說你壞話。”
    母親忽然不動了，然后慢慢地站起站起，動作十分的遲緩，我想母親那時肯定是十分心痛的，別人說她不要緊，但我這樣傷她，她萬萬是承受不起的。母親自嫁給我父親，十幾年來，都沒過過好日子，她卻一直忍著，也從沒說過埋怨的話，現在回想起來，她是為我們才忍受著生活的苦與酸。
    我那天也不知吃了什么藥，心里頭就想著那把槍，也全然不在意母親的反應，見母親沉默著，我又大聲說：“我不管，反正這錢我是要定了，你非給我不可！”說，用力地踢著籃子，以表示我的極為不滿。
    母親像是被觸怒了，被我這種態度觸怒了，她用盡力氣，柴刀便砰地一聲落在了地上，又順手抄起旁邊的一條凳子，朝我奔過來。
    我見勢頭不妙，轉身就跑。以前母親是斷然不會打我的，甚至連狠話也沒說過一句。那一天，母親想必是十分氣憤，并沒有轉頭繼續做事，而是提著凳子趕了出來。
    跑的時候，我抽后看了一眼，發現母親的速度也異常的快，幾乎像箭一樣，我心頭大感不妙，心想這下要是被母親抓住了，那少不得一頓狠打。母親雖從沒打過我，但也正因為如此，心里才覺得極為害怕。
    心里琢磨著，我選擇了向山上跑，那是一條曲折的小路，路的盡頭是爺爺的墳墓，我想母親縱使追上了，在爺爺的墓前，她應該不會打我的。爺爺在世時，母親就是個孝順的媳婦，爺爺走后，母親常常會在夜里想起他，每次都免不了落下幾行清淚。
    那一天真是奇怪，母親提著凳子，小步奔了過來，好像不追到我不肯作罷。我心里雖然害怕，但一想起爺爺便有恃無恐了。
    我邊跑還邊回頭望母親，她臉上的表情是失望和痛苦的。我們一直維持著兩三米的距離。
    就在我快奔到爺爺的墓前時，突聽到“哎呀”一聲尖叫，接著便是一陣長長的嘆氣聲。我知道母親肯定是摔著了，一回頭，母親就摔在路邊的小溝里，褲子上還沾滿了泥土。我想母親一定很痛，母親都出頭了，她的骨頭怎經得起這般折騰？
    我不再往前跑了，轉過身看著母親，她想掙扎起爬起來，但她失敗了，她用地揉著膝蓋，臉上也被荊棘刮出了血痕。母親咬著牙看著我。
    我心里突然充滿了深深的海意，要不是我，母親是不會摔倒的，我不假思索地跑回去，把她扶起來，又用衣衫擦著她臉上的血跡，又埋下頭去，把凳子拿上來，擺好，讓母親坐下，我說：“媽，是我錯了，您打我罵我吧。”
    母親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時，我才發現，原來母親也老了，幾根白發從她的頭上伸展開來，一根一根，刺得我心痛。在我的記憶中，那是第一次哭，也是唯一的一次，為了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母親半晌才站起來，然后緊緊地抱著我，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媽媽，我以后不敢了。”我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著，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下來。
    這是我上小學四年級時的一幕，現在離家在外漂泊，總是會在夢里浮現這個情景。我記憶中的母親，那是她最生氣的一次。
   
2
其實，母親是個很隨和的人，她和村里的那些整日嘰嘰喳喳的女人們不同，那就是她從不抱怨生活，很可能她心里也會抱怨，只是她從不說出來，我這輩子也沒聽母親說過什么粗魯的話。母親雖然只上過小學，但修養卻是很深的。
    平時，家里忙，父親天天外出，沒空管我們，母親就抽出時間來都我數數，從一數到一百，也只是如此而已，再深一點，她就不知道，但這已經很足夠了，畢竟這是我們的啟蒙教育。母親每一次都教為認真，我也學得很刻苦，一個月的時間不到，我就能倒背如流了，母親看在眼里，很高興，她說，只要是你不降級，就算砸鍋賣鐵，我也讓你上完大學。在那個時代，吃飯問題剛剛解決，就有這么遠的見識，那是非常了不起的。
    母親的母親--我的外婆，那時在村里還是有些名氣的，當時因為母親的賢慧與美麗，托人說親的人是絡繹不絕，聽說還有一個鄉長的兒子，早看上了母親，指明非她不娶。然而母親還是心甘情愿地跟著父親走了，走進了一個一窮二白的家里。
    母親是嫁到我們家才開始吃苦的，我父親那時很窮，窮得外婆家接親連一斤豬肉也買不起，婚后的生活可以想象是何等的艱難，莫說是肉那些奢侈物，就是油一年才用上十來斤。
    其實說性格父親和母親是極為不般配的，父親雖不算言語但卻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任何事情都由不得母親來做主，母親的聰明才智就這么就淹沒了。父親又是一副牛脾氣，明知道自己不對，就是堅持著不改。日子久了，難免會生出不和，有時母親也想走，想徹徹底底地離開他，但只要一看到我們的眼睛，母親便心軟了。
    母親在我們家受了太多的苦，不只是在身體上，在心理上也是。但她一直忍著不說。我常想，她是一個強者，一個真真正正的強者。
    我的記憶中還有幾件印象特別深刻的事。一件事是母親穿著一件藍格襯衫，背著弟弟、我和哥哥去沅江避難。那時母親生了我們兄弟三個，是屬于超生的那種。那次，我們全家和舅舅走路去沅江，整整走了一天才到。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母親生活的艱辛而落下淚來，如今那件藍格襯衫的圖案還不時在我腦海里浮起。
    一件事是，由于營養不良，又或者是牛奶沒煮熟的緣故，弟弟在三歲時竟死去了。那時我就躺在搖籃里，哥哥手里拿著鞭子，父親抱著孩子，母親則十分平靜地走在后頭。我能想象著母親那強裝平靜的背后是怎樣的痛心疾首啊。母親那時的樣子，到現在我還記憶猶新。
    另一件事是，由于家窮，買不起飼料，母親常會牽著我的手，穿過長長的稻間小路，去摘豬草。有一次母親和我穿過稻花的時候，我發現她和新開的稻花一般的美麗，我就在想：母親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子了。那時感覺能讓母親牽住小手，真是天下間最幸福的事了。
   還有一件事，會經常發生的，是父親在田間勞作未回，母親在做完飯后，就把我們抱在膝里，跟我們說故事，說笑話。
有一回，她剛講完一個笑話，便止住了，大喊著：“流星雨！”我們抬頭看時，果然一顆星星帶著雪亮的尾巴，劃過天際，像下雨一般。真是美極了，美得讓我們都張大了嘴，不知說什么才好。我側頭看母親時，看到母親被歲月撫摸的臉上流露著圣潔的光輝。我想：那流星雨一定是過世的爺爺的化身吧。直到現在，我還愿意相信，那場流星雨是爺爺給我們的燈籠，他要我們仔細地放在心里，等將來長大了，在浮躁的城市里奔跑不致迷路。

3
我的母親只是平凡的人，卻也是個偉大的母親，她是那樣堅強，有著極強的耐力和韌力，才能從艱苦的貧窮生活中一路挺過來，不懷絲毫怨恨。她的生存其實很簡單，只是為了一個家，一個團團圓圓的家，為了這個家，她連個人的榮辱都已經拋棄了，她的眼里只有我們，她傷心是為我們傷心，快樂也是為我們而快樂。
    不久前，我和哥一起回家。才發現一切都變了，村里變漂亮了，母親也變老了，鋪天蓋地的白發，弄得我們都很傷感。
    童年時代，就是陪著母親這樣走過來的，而現在我們都不再平靜，工作上的壓力，常使我們無法靜下來去想一想自己的事情，只有當我們望見母親的蒼蒼白發時才想起往事，想起流星雨如何從半空里劃過，想起母親臉上圣潔的光輝，想起這人世間，至親至愛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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