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當過兵,沒有體驗過部隊的生活,對我來說是一生中無法彌補的缺失。有一年,有幸參加一個建軍節(jié)活動,看到老兵、新兵們聚會在一起,以各種方式表達著軍人之間的那份特殊感情,內(nèi)心充滿著對部隊生活的好奇和向往。
角落邊坐著一個人,與場面的氣氛有些不合,他就是滿臉胡子的老兵李華,他似乎有些木訥,有些孤獨,沒有歡聚的熱情,但他眼光中仍然殘存著那種特有的堅毅,我突然產(chǎn)生了與他攀談交流的想法。
和李華交談并不難,而且在交談時他的表情中還有宣泄的成份,這讓我稍有些錯愕。
李華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入的伍,被分派到西藏軍區(qū)邊境上駐守,大約是與尼泊爾交界的地方。李華家在農(nóng)村,很窮,對于到哪支部隊哪個地方服役沒有選擇的余地,何況他也是個不在乎的人,身體好,能吃苦,一副了無憂慮的姿態(tài)。卻不曾想,此一行的艱難程度遠遠超出他的想像。
李華從老家縣城坐車到成都就花了近一天時間,從成都坐運兵車到日喀則,用了整兩天三夜,再從日喀則到所在團部,一路顛簸,又是三天整,從團部到駐扎的連隊道路狹窄,車輛無法前行,只好步行,路實在崎嶇不平,又是背著行李和簡易篷布負重前行,加之高原反應(yīng),足足走了三天,才終于到達駐地。
初償旅途之苦的李華,眼見連隊的環(huán)境,倒抽了一口涼氣。這里全部被冰雪覆蓋,白茫茫一片,部隊集中駐扎的地方根本沒有房子,全部是帳篷,帳篷里一些家里常用的生活設(shè)施,如自來水管、火爐、電燈,甚至連鍋碗瓢盆、桌椅板凳竟然都看不到。
那時的李新兵是被嚇燜了,僅吃壓縮餅干怎么過日子,但看著原先的老兵們了無所謂的表情,他也只能悶著不好聲張。
安頓下來后,他才知道,營地正處在珠穆朗瑪峰的腳下,與尼泊爾交界,海拔五千多米,這里半年多時間被冰雪覆蓋,每年四月份才解凍,解凍后的地面也只長些野草,基本算是荒蕪一片。由于不通車,與外界的聯(lián)絡(luò)十分困難,只是團部定時送來補給和傳遞書信,除此,基本與世隔絕。
不管好孬,已經(jīng)到了這里,還是安下心來,好好守衛(wèi)邊疆吧。可他再也想不到,這一住就是六年,六年都沒有走出過連隊駐防區(qū)域,六年的青春就耗在這里,六年讓他從一名新兵變成老兵。
剛來的時候,感覺最強烈的是高原反應(yīng),多走幾步路就胸悶氣緊,一會兒又流鼻血,在老家時他是從來不流鼻血的。有時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枕頭上血跡斑斑,心里非常恐慌,戰(zhàn)友們說這很正常,二、三個月后,自然就緩解了。
洗澡是營地一大難題,沒有自來水,有時勞動出汗了,就把毛巾弄濕,戰(zhàn)友們互相擦背。他說,在六年里沒有洗過真正意義上的澡。
我問,那邊不是常有高原湖嗎。他說,營地附近是有一個很大的湖,但沒有人敢下去洗。那湖水徹骨寒冷,且看似能見底,卻可以輕意冒過兩人,顯得非常詭異。當然最主要原因是藏民水葬習(xí)俗,當?shù)厝怂篮蠖纪飹伿m然湖水沒有發(fā)出惡臭,但心存的懼意還是讓他們望而卻步。據(jù)老兵們說,也曾有膽子大的下去洗過,但發(fā)生過幾起失蹤事件后再沒人下去了。
冰雪覆蓋的季節(jié)非常漫長,由于太過寒冷,除了照例執(zhí)行任務(wù)外,一般待在帳篷里不出門,要么無休止的閑聊,要么裹著棉被酣睡,有本書看是上好的,實在沒有,翻來覆去看看家里寫的信也大大的解乏。
營地駐軍的任務(wù)并不復(fù)雜,一般留一部分人駐守營房,一部分人沿著大概指定的防區(qū)巡邏,輪換休息的時間還是多。
休息時,戰(zhàn)友們喜歡到附近藏民集中點去走走。藏民對邊境部隊的戰(zhàn)士非常熱情,總是把珍藏的野味從雪地里刨出來,端出蘇油茶和酒,與戰(zhàn)士們共享。
藏民有吃生肉的習(xí)慣,看他們吃生肉就像在欣賞節(jié)目表演,如羊肉、馬肉,用藏刀去骨后,把肉切為一條條的,顏色還紅蠕蠕的,抓起來就往嘴里噻,吞下后,抹兩把嘴上的殘汁,“哈”的斷喝一聲,爽快舒坦。
可輪到李華的時候就難了,當他把生肉條噻進嘴時,一股強勁的生膻味瞬間穿透全身,胃部翻江倒海,噴薄欲出,但一想到營地的壓縮餅干,還是艱難的忍了下去。肉與牙“嘰咕”、“嘰咕”的摩擦把心都搞得麻舒舒、懸掉掉的。最大的考驗是下啖,這東西一下去不定就是定時炸彈。藏民們的目光中包含著鼓勵,也包含著其它說不清的東西。毛嘍,眼睛一閉,牙關(guān)咬緊,喉頭一滑動,等著生死判決似的李華卻只等來了微微的平靜,還不敢相信,趕緊喝一大口酒,豪氣頓時就竄了起來。
有時他們還參加藏民的歌舞晚會,民俗節(jié)日喜慶,或者葬禮等。藏民的葬禮有多種,但以天葬最為可怖。進行天葬,特別是有規(guī)范天葬禮的死人,一般是比較有身份的人。天葬時,祭師通過一個挺復(fù)雜的祭典,然后自己主刀,將死人分解成無數(shù)小塊,紛紛掛在樹枝上,然后離開,無數(shù)的鷹降落樹上享受供奉。大約二天后,死人家屬再折返收拾起殘余的骨骸燒掉。李華說,當看到那祭師下人頭、下四肢時,差點狂嘔。
與藏民相處久了,藏民沒把他們當外人看,有個藏民還送了李華一把上好的藏刀。當團部補給到的時候,他也會給藏民們捎帶點日常用品,藏民們也很高興。如此與藏民相處得非常融洽,加之中尼關(guān)系不錯,邊界平安無事,除去生活的艱辛,倒也輕松自在。
由于路途太過遙遠而艱苦,加上家境較貧,家人又說外面也很亂,六年中李華數(shù)次打消了回家的念頭,家里的情況只有通過偶爾的書信了解到。
當他再次回到老家時候,雖只有二十多歲,看上去像四十歲的人。
轉(zhuǎn)業(yè)后的李華被安置在縣農(nóng)場,由于農(nóng)場不景氣,他自己操起那把鋒利的藏刀,賣起豬肉。可是刀雖快,生活卻依然貧苦。
說到這里,李華似乎沒有了表達的動力,雙手環(huán)抱,瞄起了腰,重新恢復(fù)到沉默的狀態(tài)。我不知道是因為他的生活的確不如意呢,還是宣泄過后的失落感,我沒有再去打擾他。
曾聽人說,后來李華喜歡上了喝酒,喝醉后有時拎著藏刀風舞,有時又盯著藏刀出神;而每當他操刀捅向豬的頸部時,他的胡須倒立,臉色黯紅,胸脯膨脹,眼中放射出冰與火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