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瞳景象
涂代祥
艱苦奔波了一生,直至老年才得閑暇。往前看是逼近咫尺的死亡,是一無所有的虛空,住后望則是遙遠的童年,于是我選擇了讓時間倒流的旅程。當我以朦朧的視角在回望中搜尋到許多童年生活的碎片,發現它們像螢火蟲般閃爍著亮光時,我不禁一陣驚喜;在將它們仔細洗濯顯相還原于鮮活景象的過程中,我體驗到:不論是歡樂的或辛酸的或懵懂的往事所具有的本真光彩,都使我獲得了一種重生的快感。
——題記
童 趣
我家小院里有棵大槐樹,它的蔭庇是我此生尋求歡樂的處女地。
我自小貪睡。特別在春雨后的早晨,我剛醒來,暖洋洋的陽光已裝滿了小院,白紙裱糊的窗欞也被陽光舔成淡淡的粉紅,鳥們在樹枝間嘰嘰喳喳,如此美妙的時光,令我陶醉。有時明知天亮了,因為天氣寒冷,而蜷縮在被窩里的感受是那樣的溫暖,被褥貼著肌膚的細膩的感覺也極愜意,我便賴著不起床。因為我已習慣了要等母親來為我穿衣裳,我才肯起來。尤其在冬天,母親每天早上都會把我的衣裳放在竹烘籠兒上烘熱后才為我穿上,那種把手腳伸進烤暖的衣褲中去的暖意,今生難忘。我尤其喜歡蜷縮在被窩里繼續回味著夢境的淺睡狀態。夢得最多的情景是自己變成了一只小鳥,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飛翔,從這片屋脊飛到更高的屋脊。這時母親一邊做家務,一邊吹響口哨模仿各種鳥兒的聲調誘我起床。母親的口技惟妙惟肖,讓我真假難分,心里一樂,就一骨碌爬了起來。
春天真爽??!清風徐來,槐樹的葉子們在風中歡快地搖曳,院里氤氳著新葉的清香。一定是母親模仿鳥叫招來了鳥兒吧,仿佛滿世界的鳥兒都飛到樹上玩耍來了。它們在茂密蔥綠的枝椏間蹦蹦跳跳,閃現出瓦灰、金黃、翠綠、大紅的翎毛,撲棱著靈巧的身子,像一群天真活潑的孩子,嘰嘰喳喳唱個不停,熱鬧極了;使我抑制不住地興奮,殘夢的倦意早丟爪哇國去了。
這時,隔壁楊長生、魏家三姊妹全都陸續聚集到槐樹下來玩耍來了。
那時節是我最好奇的年齡時段,也是心靈最干凈、最富于幻想的時光。我們對大千世界的一切生命都充滿好奇心和愛心。當我們一旦在濕潤的樹干上發現了山螺絲,就像發現了什么寶貝似的,無比驚喜。小小的山螺絲背著沉重的低圓錐形殼緩慢地爬行著。它忽然發覺了我們的侵入,伸出頭來小心謹慎地東張西望,只要輕輕地觸動下它頭上的軟軟的觸須,瞬間便將頭縮進殼里去,要等好一會兒才肯重新伸出頭來,緊黏在樹皮上又開始緩緩蠕行。它們那樣膽小、羞怯,顯得又可愛又可憐。看著它們一會兒伸出頭來吸樹上的露水,一會兒又嚇得黏住不敢動彈的情景,我們便一遍又一遍唱起兒歌來鼓勵它們:山螺絲,打開門/后面有人偷你的青岡柴/挑的挑,抬的抬/明天買回還你。/于是,在我們樂此不疲的童謠中,小家伙便加快了蠕動,在樹皮上留下一道黏痕。比看山螺絲更有趣的是看螞蟻捕食。那可是一場熱烈而壯觀的爭奪戰。螞蟻比許多昆蟲都更團結,更有組織性。別看它們身軀只有米粒樣大小,生著六只纖細的腿足,行動起來卻敏捷快速,而且力大無窮。只要我們把一只死蒼蠅或死蟑螂放在樹根下,很快就會被它們游動的偵察蟻發現。只見偵察蟻在獵物身上嗅一嗅,再轉上幾圈,為獵物打上印記,便轉身匆匆返回巢穴通風報信去了。不多一會兒,一群一簇的螞蟻趨之若鶩地從洞穴中涌動出來,黑壓壓的一大片,一齊圍著體積大于它們身體若干倍的獵物,東張西望地打探四周,看是否有別的同類來搶它們的食物,并把頭聚在一起,緊張地商量著搬運獵物的辦法。然后很快就分開行動起來:有的在前面拉,有的在后面推,有的用頭頂,有的用肩抗,那勞動的場景轟轟烈烈,令人感動。于是那沉重的獵物就開始在它們齊心合力之下緩慢地移動著,直至獵物龐大的軀體被拖進它們狹小的巢穴中去。如果是一只死蟑螂或長長的蚯蚓,那就得出動至少幾百只螞蟻密密匝匝地將獵物圍住才能搬動;如果遇上更大的食物,比如一只爛果子或一坨肉骨頭,它們鬼得很,知道搬不動的,便采取化整為零的戰術,用利嘴撕咬,用腳鉗拉扯,終將獵物分割成若干小塊,用兩只前爪舉起來運走,看它們忙碌不懈擎起食物往洞穴里搬的場面,很像是從木船上肩扛米袋上岸的搬運工,連接成一條長長的蠕動的運輸線。那情景,不但有趣極了,還不由得使我們對小小的生命生出一種敬佩??粗鼈儫峄鸪斓男羷趫雒?,我們趴在地上屁股翹得老高,唱起兒歌來為它們加油:黃絲螞蟻,黃絲螞蟻/路上有個好東西/大的不來小的來/牽起郎郎一齊來。/……如此有聲有色地唱了好久好久,也不覺得累。
在我們的心目中,不單山螺絲、螞蟻,但凡有生命的小東西都十分聰明可愛,能與人交流感情,聽得懂人的的語言。比如:春天來我家房梁上做窠的燕子,剛孵出來時,渾身像絨團似的可愛;夏天黃昏后在夜空中一閃一閃飛至的螢火蟲;綠光瑩瑩的金龜子,甚至是不會行動不會說話的小草小花含羞草癢癢樹等,都是與我們共存于世的小生命。
可惜,人的一生中,這一段能與萬物交流感情的美妙時光太短暫了。
月 夜
我和十二哥最喜歡看月亮。月亮一會兒瘦如銀鉤,一會兒胖似圓盤,一會兒又不瘦不胖,不管胖和瘦,月亮總是那么美。于是,看月便成為我童年放飛心靈去神游太空的良辰。
有時我們在潑灑著水銀般的月色下行走,抬頭一看,咦!月亮怎么也跟著我們走呢。我們站住不動,月亮也不動。無論我們走到哪里,也走不出它的照耀。有時烏云像墨海一樣涌向月亮,它就不在了,等一會兒,它又閃出一彎亮晶晶的弧線,在烏云里掙扎。加油加油!我們在心里喊叫。這一喊呀,月亮也聽到了,只見它在墨海中扎個猛子,就全身都亮了出來了。月亮由瘦變胖有個過程,有時它是大半個朦朧的橢圓,讓淡灰色輕紗蒙住面龐,顯得憂傷;有時它是一彎新
磨的鐮刀,雪亮雪亮的。
母親說:別用臟手指月亮哦。指了會被割耳朵的。
為啥?我摸著耳朵問母親。
月亮是神。你看,月里是不是有座月宮。嫦娥就住在月宮里。她還有一只玉兔呢。
于是我仔細地看呀看呀,月亮隱隱約約,沒看見嫦娥與玉兔,倒是慢慢看出有人影在動的樣子。
母親解釋說:那是張果老在砍月宮那棵桫欏樹。那棵桫欏樹很神奇呦,砍開一條口子,一會兒又合攏來,永遠都砍不倒,所以張果老就被囚在月里了。
我想當張果老。我說的是心里話。
母親一聽就哈哈大笑起來:等中秋賞月那天,給你買個張果老砍桫欏樹就是。
終于盼來了八月十五這一天。一大早,我同十二哥手里緊緊捏著母親給的銅錢往大街上跑,到紙扎店一人買了個用竹篾和皮紙扎糊的張果老砍桫欏樹。它是用竹篾圈糊上雙層皮紙做的,里面有個用黑紙剪成的老者,一拉線,他就舉斧砍樹,好是好玩,不過玩一會兒就膩了,覺得那張果老有些傻。我們還是按照自己的興趣,做起橘子燈和香寶來。
不愧是中秋時節,黃昏時月亮已悄然冉冉上升,渾圓飽滿的一輪,像個偌大的白玉球。晚飯后母親照例把小桌擺到槐樹下,只待月升中天好闔家賞月。是怕驚動了月宮中的嫦娥吧。
賞月時,全家人都靜靜地仰面望月,時而輕輕說幾句話,語氣也比平時柔和;萬籟俱靜,只聽到石縫間的蟋蟀傳出嚯嚯嚯的叫聲。我忽然發現,母親和五姐的臉龐,被月光照耀得超乎尋常的光滑和柔美。這時,母親從屋里捧出一個大月餅來,將一把雪亮的裁紙刀,恭恭敬敬地遞給父親,請一家之主為大家分食月餅。
吃過月餅,我和十二哥就迫不及待地從屋里拎出白天準備好的橘子燈和香寶(用一根細竹竿插進一個大橙子,橙子通身插上未點燃的香),飛快跑出院門。
這時街坊上的娃娃們都從家里紛至沓來,滿心歡喜地提著各自的橘子燈,由大些的娃娃擦燃火柴,挨個將橘子燈點著,再點燃香寶,巷里剎那間亮成了通紅的一片,將每一張娃娃臉都映得紅彤彤的??粗约河H手做成的橘子燈,亮成一顆顆紅彤彤的圓球,娃娃們無不高興得手舞足蹈,并很自覺地排列成縱隊,像參與一件神秘無比的典禮,一個挨一個地走著,在舉著香寶的十二哥的帶領下—— 開始了由巷子至大街的近乎于神圣的燈火游行,惹得不少行人駐足觀看。
而我們那副臉上表情嚴肅,內心喜悅鹿跳的燈火游行,是我們對月亮的最高贊禮。這是我們對月亮表示的愛。
父 愛
一入秋,父親就穿上那一身喜愛的藍色長衫。那是經母親洗得干干凈凈熨得平平展展的長衫,從長衫袖里翻出一截白色內衣的袖口,換成馬蹄狀,看上去很優雅別致。頭上呢,罩一頂寬檐黑呢帽,配上周周正正的國字臉龐,走路時不緩不急雙眼平視前方的姿態特別神氣。惹得我和十二哥常在堂屋里模仿父親走路的樣子玩。
常言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為什么要愛幺兒,我不懂。記得春節前總是有幾撥客人來訪。聽到客人對父親說起我:你這娃娃,前啄金,后啄銀哪。是指我鼓凸凸的前額,長大一定能讀書吧。
不久,父親就拎了兩封茶點,牽著我去十八梯大院張油匠家發蒙了。
去的路上,父親就跟我上了一課:看好了幺兒,人走路腳要正,不能朝兩邊歪,頭不要東張西望,也不要昂著頭看天,要兩目平視前方,就像我這樣。從今天晚上起,我就教你們兄弟倆認字了。說完,隨手在地上尋了塊瓦片,在青石板街上端端正正地寫上我的名字??粗看槿齻€字的那一刻,我發覺自己快要長大了,心里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莊重感。
父親又說:你長大要做什么?
我想了想,答不上。
父親笑了笑,摸摸我的頭說:
你長大了就做教書先生吧。但先要學會識字才行。我便高興得直點頭。
張油匠父親是教私塾的先生,老得三須胡都白完了,我見他坐在太師椅上慢條斯理地抽著白銅煙袋的樣子,很是神秘,很有學問,就按父親在路上叮囑過我的姿勢朝他三鞠躬。好好好,這娃娃前啄金,后啄銀,今后一定讀得書。說完,就起身伸出清瘦的手在我頭上摸了兩下,這就算是開心明目發蒙了吧。
晚上,父親叫母親在燈碗里多添上一股燈草,燈火比平常亮多了,便拿出一摞他事先寫在硬紙板上的方塊字開始教我和十二哥識字。先從“天”、“地”、“人”教起。教一個,解釋一個。為什么是“天”?你看,“大字”頭上還有一橫,天比一切都要大。為什么是“地”?地,土也,就是我們腳下的泥土嘛。過幾天又教連接詞“牛馬”、“房屋”、“高山”、“江河”等。
一連十多天下來,我認的字比十二哥多。父親私下就更加寵愛我了。
比如:他每次在碼頭上忙完公干回家,見我在巷里同街坊上的頑童一起玩,便站在院門口笑盈盈地示意我單獨過去。我知道,他每次回家,袖筒里總是裝有好吃的東西要讓我一個人吃,便屁顛屁顛跑過去,將一只臟手伸進他溫暖的袖筒里去摸,—— 哎呀,炒花生,桃子,梨子,有時甚至是難得吃到一回的五香牛肉干—— 父親趁我喜形于色如獲至寶時,一把抱起我來,撩一下干凈的長衫跨進高高門檻的那種感覺真好。
不過,事后我都會主動分一點給十二哥。不然,他會欺負我的。
再比如:每次去看電影—— — 無聲電影,開演時,屏幕下有一個手拿喇
叭的人給觀眾講解簡單劇情,父親總是只帶我一人去。十二哥羨慕得不得了,站在院門口眼巴巴看著我騎在父親肩上,又不敢趕路的可憐兮兮的樣子,讓我有點同情他。到了電影院入口處,父親不需買票,只是微笑著向驗票的人象征性地揭一下呢帽算作打招呼,就進入了影院。我記得最好看的是美國電影《人猿泰山》,演的是人猿泰山在森林里歷險的故事,有猛虎、巨蟒、老鷹,非常精彩。還有一部恐怖的電影,忘了名字,只記得陰森森的黑巷里鎖著一個像鬼樣的瘋子,披頭散發,長指甲如獸爪,一見有人從巷里過,便齜牙咧嘴撲過去……每有這個境頭,我便迅速撇下坐椅藏在父親的長衫下,緊緊閉上眼睛。等沒有瘋子后,父親才說:幺兒,快起來,瘋子走了哈。我才如釋重負地爬回座位。
每次看完電影回家,我都會把看到的電影情節一五一十講給十二哥聽。但我發覺,十二哥每次都假裝對電影情節不感興趣,連連說,不聽不聽,其實是恨父親對我的寵愛,并越來越疏遠我了。
父 殤
父親去世那年,我剛滿五歲。
當父親睜著眼睛斷氣的那一刻,我感覺仿佛天崩了,地裂了,房子也突然坍塌,臥室里頓時爆發出母親和五姐驚天動地的慟哭。我驚恐地看著父親面色蒼黃僵直不動地躺在床上的樣子,被嚇傻了,夾在手忙腳亂地為父親擦身子換喪服點鞭炮燒紙錢點長命燈的母親和五姐之間,嚇得哭不出聲來。直至父親的黑森森的棺槨停在堂屋一側,等候在鹽商家學徒出外收賬的大哥回家時,我才徹底明白了父親的死亡帶給我們的恐懼,明白了父親的死亡對于我們整個家庭意味著的巨大災難:他是我們家的頂梁柱,是我們家的精神和感情的依賴,是我們家油鹽柴米醬醋茶和身上衣的供給者,沒有了父親,我們一家人便突然失去了維持生命的物質。
大哥是第二天黃昏趕回家來的。他滿面驚惶地看了一眼靈堂上父親的遺像,便坍塌似的跪在地上,膝蓋在泥地上碰出一聲空響。
大伯娘說:終于回來了,你老漢兒一直閉不上眼呢。隨即為大哥披麻戴孝。
大哥在父親靈前叩了三個重重的響頭,哭得哽哽咽咽。然后道士吩咐開棺,讓全家人與父親訣別。當棺蓋移開的一刻,面對父親僵直的軀體和睜著的像兩顆玻璃珠似的眼睛,母親與五姐不禁扶棺痛哭。大哥邊哭邊伸出手為父親闔上眼瞼。我和十二哥都哭不出聲,因為我倆踮起腳尖剛好看見兩股腥血從父親的兩鼻孔中慢慢溢出,恐懼襲上心頭,覺得父親還沒最后死,有可能撐起身子活過來。大伯娘俯身對父親說:
好了,現在你大兒子也回家了,一家人都站在你面前(其實大姐因公不能回家),你該放心走了。道士們隨即將棺蓋合攏時,全家人已哭成一片淚海,尤以母親的哭聲最為尖銳、凄厲、痛徹心扉。
三日后出殯,來了不少人送葬。父親在哥佬會的那幫兄弟就來了二十多個,還有母親后家的四個舅爺及七姨都來了,小院里到處都是臂戴青紗頭拴孝帕的送葬人。
在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八舅爺專門從鄉下請來的善走山路的八個抬棺壯漢,正肅然等候在堂屋門口,只見主持道士手執神符往棺木上一貼,突然以詭異而冷峻之聲大聲喝道: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太上祖師派我來引路,令你入土為安。出不出——出——!”隨即將捏在手中的米粒猛地甩到棺木上,發出銳利的“嚓嚓”聲。這時八個抬棺壯漢大步跨進堂屋,迅速用粗麻繩拴好棺木,穿上木杠,其中一人喊道:起——,便抬起棺穩重地邁開腳步往外走。
此刻,鞭炮與鑼鼓缽鐃嗩吶竹簫再次響起,小院里硝煙彌漫,鞭炮紙屑亂飛,厚實高大的漆黑棺槨已移到院門口與四個拉祭帳布的哥佬會兄弟會合。大哥端著父親的遺像低著頭走在棺槨前面。走最前面的是拉祭帳布的哥佬會兄弟。黑布祭帳寬窄一丈余,中央貼上了個斗大的用白紙剪成的“奠”字,拉祭帳布后兩角的
哥佬會兄弟,得身軀往后微仰,拉祭帳布前兩角的則身子稍往前傾,才能展平祭帳上斗大的“奠”字。他們青一色黑衣黑褲黑鞋,頭纏白孝帕,步履沉重得像被泥地黏住,得用力才能拔起鞋履,吼著低沉而悲傷的“喲嗬—— —喲嗬—— ”聲,一步步穩穩走著,令人見而生悲避開讓道。棺槨后面還跟著送葬的二十個哥佬會兄弟及一幫鄉下親戚,因為都頭纏白孝帕,看上去白晃晃的一片,再加上巷街的鄰居與佇立觀望的路人,窄巷里業已水泄不通。
沒料到,出殯隊伍剛邁出二十余步,忽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慘烈哭聲由院里沖了出來,大家不約而同地停步回望。母親本來在泣不成聲的五姐和大伯娘的攙扶下在靈堂守靈,這是事先說好的,按喪俗規定,母親不能隨棺出門,怎么竟不顧俗規突然瘋狂地沖出院門來了呢,是母親見父親的棺槨即將走遠,不舍父親離去吧。但見她狂野地擺脫了五姐和大伯娘的拉拽,蓬頭淚面地撲到棺槨上慟哭不止:
你好狠心哪我的夫啊—— 你丟下我們孤兒寡母就走啦——你叫我們咋個活嘛我的夫呀—— 啊、啊、?。∧赣H的舉動頃刻令所有人驚悚。
八個抬棺槨和四個扯祭帳的人皆踟躕不前,整個送葬隊伍也遲疑不決,都拿悲傷同情的眼睛望著母親。
八舅爺,七姨即刻上前攙住母親連連勸阻。此刻的母親,仿佛變成了另一個女人,不但熱淚縱橫、一反常態的溫良與持重,還不斷地用手掌重重地拍打著棺蓋,好像執意要將釘在棺內的父親喚醒。這慘痛的情景令不少圍觀的街坊禁不住抹淚。我和十二哥幾乎同時哇哇大哭起來……
八舅爺趕緊搖著母親的肩臂,提醒母親:“四姐,四姐,你難道要送姐夫上山嗎,按喪俗送夫上山就是要另嫁?你嫁了、誰來養活這幾個娃娃?四姐,讓姐夫安心走吧。人死不能復生,入土為安哦?!?/span>
七姨也在旁助勸:“就是就是。四姐,你放手。你若有個三長兩短,十二十三還這樣小,哪個來管他們,好可憐嘛……”
母親這才被八舅爺和涌上來的幾個平素要好的鄰居拉的拉拽的拽攙的攙地離開了棺槨,哭彎著腰回到院里。
我像一條被人遺忘的小狗,淚眼婆娑地呆呆地站在院門口,在道士拋撒的像紛紛飄落的枯葉似的紙錢的飛舞中,我聽到低沉郁悶的號子聲再次響起,像一條涌動著悲傷波瀾的河流,慢慢流出巷口,漸漸遠去。
我突然感到空蕩、寒冷,返身進院尋找母親。見母親雙手捂著臉龐坐在寬厚且高的門檻上,肩膀一聳一聳的,顯然還在抽泣,我心一酸就扎進母親的襟懷。我仰起臉,想看看母親傷痛成什么樣子了,母親卻不讓我看她,一下摟緊我緊貼她懷襟,我感覺到母親渾身都在顫抖;我可憐的母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