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記憶真的像關不嚴的匣子,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往事就如潮水般涌出,把那些久遠的、快樂的、悲傷的一一堆積在眼前,就如此時站在異鄉的樓臺上,面對燈火輝煌的江岸酒船,老家,那個已破敗不堪的面臨即將拆遷命運的老家又浮現在我面前。
江楓漁火對愁眠,說的是昨天,今夜是煙花是一路杯去酒來的夜筵,風景迥然不同。
春節回家陪陪母親,一年沒見面,母親模樣倒沒什么變化,大概得益于母親那個家族都有心寬的優良遺傳。母親提到老家就要拆遷,還是過去看看,踏上石油路一去多年未曾回過舊居,懷舊之心仍在,我帶上相機陪母親沿江岸走去。
江邊早不是蘆葦搖搖、菜花遍地的桃源景象,沙石長堤,灰塵滾滾,據說到時這里有幾百里長江畫廊出現,想想都還遙遠。偶然看到同學老家邊上的歪脖子樹,開著十幾朵象牙花,大紅的,這么多年卻沒變,只是樹干又滄桑了些。
老院大門歪斜,不過因為高大,還保留了幾分往日的大戶樣。這樣的院子在川南瀘州是常見的:高門青瓦彎翹的屋檐,有幾分明清的味道,只是太破了。這個院原是私人的,土改后工農兵全部入住,里里外外三層院子,住滿了人。每家都有幾個孩子,一到院里吃飯、閑聊時真的是盛況:小孩的嬉戲尖叫聲,大人的爭論、吵架、唱歌聲,五花八門,就像賣喇叭的市場開了張,想到這里我不由笑了起來。此時,母親和院里剩下的兩三戶人家寒暄的聲音很空曠。
“有辦法的都搬走了,誰愿在這個沒廁所沒洗澡的地方久住。”母親語氣平靜,住慣了獨立小院的她不喜歡環境不好的房子。
穿過巷子才能進入內院,巷子很黑,偶有陽光從破瓦處射進,灰塵在光線中旋轉,光線的反復讓我在這條巷道里難以前行,當初放學的我可是在這條相同的黑巷里快步如飛,餓,想吃飯,那是放學唯一的念頭。
母親還是熟悉些,她牽著我的手慢慢走出坎坷路面的巷子,四角的天空把過往都留住。
這么多年還是回來了,院里的小樹已參天。滿地落葉,門戶緊閉,根連根、手牽手的房屋雖然破敗不堪,但依然互相依靠的站在一起。乒乓臺、花臺、石頭梯都沒變,只是更小更破了。那時,這里是我們的樂園,白天圍著花臺轉,抓蝴蝶逮蟲子,大點的乒乓臺上比技術比嗓門,還有梯上打滾的,反正過不了多久,早晨才換的衣服一會兒就變成花貓。
白天沒有時間,晚飯后,一個個都像猴子被扔在門前的大水盆里。夕陽西下,半天都是火紅的晚霞,逆光的孩子露著白晃晃的身體趁著大人看晚霞失神的功夫,猛扎子跳出水盆圍著院子跑,大人的怒罵聲孩子的哭聲,皆在漫天凝重的油畫里定格成影。
“是你們母女啊,好久不見了。”80歲的趙家院老主人—趙婆婆步履輕快,毫無老邁之態,這位昔日神情清高孤傲的太婆如今變的親切了許多。已是,當初站在這個大院里,看著那么多人瓜分自己家族的大院,自尊心極強又毫無辦法的人都會那樣表現。還記得趙婆婆當初,眉清目秀,言談帶著書卷氣,一點都不象其他大著嗓門亂嚷的貧下中農那樣粗豪。趙老爺子是教師,在這個院里是難得的文化人。偶爾我也會請教一下難題,只是習慣唐家婆婆熱情的我不太習慣趙家的清冷,連帶著和他們的孫女關系也不是那么自由。
“唐家早搬走了,很可憐的,病死的病死,吃低保的吃低保,幾個子女沒一家過的好。聽說他家五嫂是痛死的,癌癥,無錢醫。就等著房子拆遷陪點錢,不想法子過,賠的錢也管不了多久。”“就是。”母親和趙婆婆絮絮叨叨,我心里浮起難言的凄涼,曾經那樣要好的兒時朋友,生活怎會這樣艱難。
對著老屋照了幾張相,始終還是沒有進入那個只有二十幾平米的房間,這間小屋里曾住著7個人,不知道那時是怎樣擠下的,吃喝拉撒,都在其中。小小的屋子確是我心里最深的弦,很少有時間撥動它,但貧窮而又快樂自由的日子始終不曾忘記過。公婆皆也作古多年,他們留下的這個唯一遺產真的很老,拆遷后,我的童年生活就此影蹤飄無,面對的只是今天和明天的日子。
告辭了趙婆婆,母親有點意興闌珊,我們走出趙家院大門,后面只留下一院寂寥的光陰和梁間殘破的燕巢。我回過頭看著半邊歪斜的厚重木門和高大的青瓦房脊,那被青苔黑灰抹上歲月舊痕的鎮脊獸孤獨的蹲了上百年,看盡了院里的花開花落,人去人留,它仰望著天,仿佛無言的在述說什么?
守護了上百年趙家院的鎮脊獸,使命就要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