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的二三人物
在我的腦海里,一直有幾個人物閃現在記憶中,這些許人物,就是我下面要說的幾個。
(一) 彈三弦的邵三娘
從我記事起,就知道她。她丈夫姓邵,在家行三。又和我家是親戚。我們就叫她三娘。邵三娘中等個兒,身材還算勻稱。膚色黃白,常年梳著短發,總是有一部分頭發擋住半面臉。眼睛不大,眼神不太好。顴骨有一點高。經常性的頭疼,所以不怎么干家務。日子過的很拮據。但她有一個本領,會彈三弦。每個禮拜天晚上,她都在家又彈又唱,如同現在的藝術沙龍。不過就是環境差些,人多擁擠一些。也許是考慮她家的實際情況,人們去時,都多少帶點實用的東西。如一片煙葉、兩捆青菜、幾把米等,很少有人空手去聽。邵三娘也來者不拒,欣然接受。不過,她最喜歡的禮物是“鎮痛片”。只要有誰遞給她一兩片,那天她就會精神抖擻的說唱到很晚。
三娘每次彈唱,母親都領我們去聽。平常母親人緣好,不管什么時候到,火炕上總有地方留給我們,還常常是靠近三娘的位置。不用像有的人,得自己帶小凳子坐在地上。有時候趕上人多了,后來的人就得站在她家的鍋臺旁邊靠近門,伸頭進來聽。
三娘在唱之前,先得喝碗水,清清嗓子,再用中指輕彈幾下弦子。類似于說書人開講前拍一下醒木。之后閑聊的人們就停下來。她會抬頭四下里掃一眼,隨意的問道:上回說到哪了?下面就馬上有人應答。她收回目光,說:嗯,那接下來我就接著上文開始啦。于是,她就半閉著眼睛開始彈琴,邊彈邊唱,一直唱到一段結束,才會睜開眼睛。每次看到她睜開眼睛,我都覺得她像是在翻白眼,她的眼睛白眼仁兒太多了。在我的記憶里,三娘主要唱的本子有《竇娥冤》《柳毅傳》和《西廂記》。在她中場休息期間,還有人接著串場。那唱的就隨心所欲了。有唱王二姐思夫的,至今模糊記得幾句:王二姐坐北樓,眼淚汪——汪——啊——。有跟唱王寶釧守寒窯一十八載,牛郎織女天河配了,也有唱梁山伯與祝英臺十八里相送的。記得突然有一天,有人竟高聲唱:天上布滿星,月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申”字的音拍還沒唱完呢。立刻就有人喊叫,停停停。你有什么苦和冤吶,這可不是萬惡的舊社會了。一陣哄堂大笑。當時聽著挺好玩的,回頭一問,母親也會唱呢。其中,串場最為活躍的人叫陳鳳。陳鳳其人,五十多歲,愛唱愛跳。嗓音極好。皮膚黝黑。每年春節期間的秧歌隊啊,平時誰家有個紅白喜事的,都由他打頭陣表演,水平在我們那也是數一數二的。雖然家里窮,但誰家有事情了,他都隨禮表達心意。沒有現錢,他就寫張白條道:陳鳳禮金ⅩⅩ,麥收后還。到時候就會主動的把禮金補送過去。言歸正傳。三娘唱的聲音特別的渾厚,不像女子發出的聲音。類似現在的女中音。唱到動情處,她的頭也會跟著節奏晃悠。而她說的時候,就是自然的女聲。那一時期,很多的奇聞軼事,都是在三娘的“鄉村藝術沙龍”中知道的。
邵三娘還會占卜,據說還很靈。我們卻從未見識過。母親說,果真的靈驗,她家早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后來我家搬走了,慢慢的也就淡忘了。不期的,高中時的一個假期,我讀著《簡·愛》。當讀到簡愛聽著羅切斯特悠長的、富有穿透力的歌聲,離開客廳,蹲下來系鞋帶這一段時,驀的,邵三娘彈唱的情景就浮現在眼前了。
再后來,聽說,邵三娘走了,她的三弦徹底的閑置起來了。
(二)會接骨的劉木匠
從我家向西北走四五里的模樣,就到了劉木匠的家了。劉木匠在方圓十里八鄉,名氣響亮。木工活好只是其中的一個方面。重要的是他的醫術高明,尤其在接骨方面,手到病除。為此,他也是本地的名人忙人。做農活的,背背扛扛是主業,磕磕碰碰也是常事。誰的腳扭了,腿傷了,胳膊折了,只要接他去治療,管保不用多少時日,就能康復,不用去醫院。
劉木匠去看病,有個規矩:必得送他兩包茶葉。一包留給家里用,另一包隨身帶到患者家里備用。他給人治療,別人可以在場觀看,但不許說話。等開始治療時,他會一邊念念有詞,一邊對著手里的那包茶葉吹氣。念叨的詞誰都聽不清楚。然后再讓人用滾開的水沏茶,半溫時給患者喝。最后連帶著茶葉一起吃下去。他才正式的在患者的傷痛處推拿扶正。各保個準好。一般的,他都要在患者家呆上三四天,在那兒吃飯,也有個規矩,就是不沾葷。雖然他不是回民。
他自己出資,帶著兒孫先后建了三座木橋。有一天,他莫名其妙的對他孫子說:如果哪天去給人看病,誰家要是給我吃葷了,我就活不過一周了。他大孫子少春當時是小學的老師。和大家說起來時,人們都沒當回事。他們都以為沒人會這么做。
這件事過去一年多了。有一天都半夜了。一個外鄉人趕著馬車來接他。說是兒子的腿傷的厲害。劉木匠起初就不愿意去,經不住那家人的苦苦哀求,穿上衣服跟著車走了。剛過了一天,就回來了,臉色蒼白。一進屋,就對他的大兒媳婦說,趕緊讓少春他們給我攢料子吧(我們那里當時稱壽材為料子。),那家的兒媳婦做的菜里放豬油了。全家人都很震驚,也不敢怠慢。劉木匠親自監工,他的孫子給他打了一副坐棺。不久,他就去世了。有幾個鄰居氣不過,找到那家理論。那家的兒媳婦痛哭流涕,說:沒想害死他,就是聽說他不吃葷,試試他能不能吃出來。
如今,幾十年過去了,再回想他時,記得他矮瘦,走路特別地快,特別的愛干凈。面容相貌的確是模糊不清了。特別清晰的記著我們那里只有他是用坐棺下葬的。
(三)寡言語的老丁老孟
老丁老孟,是下放到我們那里的兩個“勞改犯”。當時,他們也就四十多歲。關于他們的全名,沒人注意,也沒人詢問?;蛟S只有上面知道。只知道他們的姓,便于招呼,就冠以“老”字。關于他們的情況,我們只知道老丁曾是國民黨那邊的一個高級參謀。老孟是浙江某大學的教師。
老丁,又高又瘦,戴一副大眼鏡。老孟,有些矮略瘦。他們都皮膚白皙。他們普通話說的不太好,至今我還能想起他們慢條斯理的說話節奏。我們一群孩子在背后曾議論老丁,說他一定拷打過共產黨員,沒準手上還沾過共產黨人的鮮血呢。當我讀《紅巖》時,總把他和白公館、渣滓洞的那些壞人對對號。每次看見他眼鏡后面的那雙眼睛時,總覺得陰森森的,心里就有點小恐慌。以后一看見他的影兒,就遠遠的躲開。所以,我對老丁一直沒有好印象。
對于老孟,我們的感覺就不一樣了。首先,覺得他好笑。剛來的那個冬天,一看見下雪了,老孟竟樂得手舞足蹈的,像個孩子似的在雪中奔跑。我們都奇怪他的表現。后來才知道,他是第一次看見雪花??刹痪茫狈蕉斓膰篮?,就讓老孟領教了它的無比威力。有一次,爺爺看見老孟凍的臉色青白,還將叔叔的一條厚棉褲送給他。再有,老孟很有學問。書也很多。我的幾個表哥都曾悄悄的跟他借過。我們也就跟著借光看。有一次,我們跑到小學的操場上玩,看見老孟坐在領操臺上吹笛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聽見那笛聲,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有一段時間,表姐她們班的語文老師病了,去縣里住院。學校一時找不到人代課,就想到了老孟。結果,老孟一節課講了三篇課文還意猶未盡的。還高興的說他自己今天非常的激動。表姐跟我們說:“他這一激動不要緊,我們全聽蒙了。”
老丁老孟始終住在最窮的王喜范家西屋。他們倆都不會農活,就專門負責拾糞、送糞。他們干活時候,大夏天的也都戴著線手套,我們私下里認為他們還很能擺譜。在那些年里,沒人批斗他們。他們也很少和人交流。但每次路過我家門前時,他們都會主動的和院子里的人打招呼。有時候爺爺遞給他們二根自己卷的旱煙,他們都會摘下手套接過去,和爺爺閑聊幾句,吸完了就走。我有時候想,他們之所以和我家走得近些,可能一是爺爺幫助過他們,另一個是我的叔叔姑姑當時都是老師,算是文化人吧。
有一天放學回家,我聽見母親和奶奶她們說,老丁的兒子來看他啦,只住了一宿就走了。兒子走時,老丁老孟送出去很遠。回來時,兩人都哭得兩眼通紅的。當時我還挺奇怪:老丁原來也有家人啊,他也還會哭啊,老丁哭時是什么樣子呢。同時還很納悶:老丁哭是舍不得兒子,還可以理解。可那老孟跟著哭什么啊,又不是他兒子。這是我們知道的僅有的一次有親人來看望他們。
后來,老丁老孟“摘帽了”,返回原地,再無消息。
(四)逃荒來的母女倆
我們后街,有個叫王河的光棍兒。父母早逝,又無兄弟姐妹。有一年,有一對年輕的母女從安徽逃荒過來。王河收留了她們。從此,王河家的煙囪開始按時冒煙了,院子也開始規整起來了,重要的是,也有人陸續開始到他家串門了。
王河雖然是個老小伙兒,但能不花錢,就成個家,也每天樂得合不攏嘴的。而且,這母女二人都非常能干,因為能吃飽飯了,她們的臉上也日漸的有了血色。有一次,王河的老婆跟我母親說,她和孩子能吃飽飯了,挺知足的。不怕干活挨累。
王河的老婆,手巧的很。會剪紙。她剪的十二生肖,栩栩如生。每一生肖都剪出不同的情態:跑的、跳的、蹲的、臥的、笑的、怒的、胖的、瘦的……活靈活現。我印象里最喜歡的是她剪的小羊吃草和母雞下蛋那兩幅。很有情趣。她也剪人物。她剪的毛主席像特別逼真。我曾跟著姐姐到她家看過她剪紙。她那里還有很多畫樣子,像蝴蝶啦、老虎頭兒啦,花啦等等,我們借過來,描樣子。為了描得更好,通常把畫樣子貼在窗戶玻璃上,沖著陽光,看得更清楚,描得就更細致。而且,描的時候,用筆得輕,怕給她的樣子弄出痕跡來,惹人生氣,下次再不借給我們。
她還會唱黃梅戲,也是從她那里,我知道了有個叫嚴鳳英的人。可惜,王河后來開始喝大酒,喝完酒就耍酒瘋,發展到罵她、打她。忍了幾年,她就帶著女兒離開了。
童年遠去了。遠去的童年,就像一幅畫,時間愈久,匯聚的光影就愈加的珍貴。雖然,我常常會忘記童年的太陽,也常常想不起童年的月光,可這幾個人,盡管只能算是我懵懂童年里的匆匆過客,但卻是他們別樣的聲影,編織成了一幅獨特的圖畫。這些圖畫,讓我感悟到,人活著,可以有很多種方式,無論是怎樣的活法,總得你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