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地棲居

“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面對荷爾德林《在柔美的湛藍中》這一平白簡約、卻富含不盡意蘊的經典詩句，我深感有些無地自容。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現代人生活在“無家可歸”的狀態之中，我或許就是這樣一個“無家可歸”的精神流浪漢吧？

 中華民族是一個具有深厚詩歌底蘊的偉大民族，悠遠的《詩經》，鼎盛的唐詩，輝煌的宋詞，本足以讓華夏兒女詩意地棲居。但隨著現代社會的迅速發展，人們高度的商業意識和金錢意識已經不可避免地動搖并摧毀著中國古典詩詞的驕人地位。“詩意地棲居”，本就不屬于浮躁功利的社會，不屬于焦躁不安的人們，它應該屬于一方寧馨的靜地，屬于一顆純凈的心田。

 今秋，我終于放下陳雜的事務，幸運地跟隨縣作家協會的老師們前往巴山一隅___光霧山采風。汽車還在高速公路上奔駛，我的神思已經在臆想的場景中狂奔。光霧山，我來了！來到你的山里水里，來到你的光里霧里，來到你的秋里色里，尋找我迷失的歸途。

 光霧山位于大巴山脈西段，四川盆地東北緣的米倉山南麓，主峰海拔2530米。其方圓一帶喀斯特地貌景觀奇美不讓云、貴，是亞熱帶向溫帶地區過渡的天然博物館，同時也是一個底蘊深厚的歷史文化寶庫。光霧山四季皆有特色，但猶以紅葉甲天下。山上樹種繁多，秋葉色澤豐富，層次分明。被棄置巴山蜀水二十三年的劉禹錫怕也沒能描盡她的紅橙黃綠、秋色秋韻。

我們追著一米米后退的午后陽光前行，巴蜀大地上群山綿垣，汽車剛鉆過一個個隧道卻又迎來一座座山峰，大有 “正入萬山圈子里，一山放過一山攔”的意境。

終于，在夕陽西下之前我們到達光霧山景區入口處___鐵爐壩。雖然冷風習習，但和暖的陽光卻給了雨后的鐵爐壩溫情的撫慰。據載，劉邦被封為漢王后，屯兵漢中。此時的他對平定天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這才有了蕭何月下追韓信的美談。漢中拜將后，韓信帶兵拓寬、修建成米倉古道，并以牟陽為中心，以其周邊的鐵爐壩等幾十個地方為輔地，操練兵馬，打造兵器。四年后，韓信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由此出兵北上，最終幫助劉邦奪得了天下。這一淵源給眼前這個小小的山中壩子增添了少有的歷史厚重感。而三國時曹操與劉備的漢中爭奪戰，更是把這種厚重感推向了極致。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曹操親率十萬大軍挑戰張魯，僥幸進入陽平關，盡得張魯府庫糧食和珍寶，并趁勢奪取了漢中。建安二十三年，劉備親征漢中，曹操帶四十萬大軍迎戰，且將大量囤積于米倉山各地的糧草轉移到北山寨。沒想到，諸葛亮用疑兵之計和詐敗之計大敗曹操，奪回了漢中。建安二十四年劉備封為漢中王。牟陽作為蜀漢政權的北大門前哨防線，被諸葛亮逐步發展成為川、陜交界地上一座興旺發達的“邊城”。 蜀漢政權土崩瓦解后，三國歸晉，牟陽城仍一派繁榮景象，直到安史之亂唐玄宗李隆基奔逃蜀中，牟陽城才逐步走向消亡。

 如今的鐵爐壩早已消散了昔日的爐火煙塵，隨著旅游業興建起來的農家旅社呈現出一派安寧祥和的景象。看著眼前一排排懸在農家廊梁上泛著閃閃金光的玉米棒子和屋檐下的一串串大紅燈籠，我開始有了一份遠離喧囂，返樸歸真的愜意。

 今晚要進入景區觀賞紅葉已然不現實，我們便沿鐵爐壩小溪信步走向就近的巴山游擊隊紀念館。走出紀念館時，群峰獨立的西山間，一輪鮮紅的太陽已把脈脈的余輝涂抹在灌木林梢之上。此情此景，白體詩人、散文家王禹偁在北宋時期就用他的生花妙筆為我們作好了一幅速寫畫：“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山峰雖無語，萬壑卻有聲，“老林是營地，茅屋蓋身上，石頭當枕頭……野菜和雪煮，口苦心明亮……”的巴山游擊隊之歌不正在山谷間傳響么？“寨兒坡，路兒荒，跑爛草鞋一雙雙。只要紅軍不斷糧，哪怕跑斷腳板掌。盤龍灣，盤龍灣，前通陜西后通川。自從有了游擊隊，山里農民見青天。”彎彎曲曲的山溪流水不正把桃園寨坡的民歌傳唱么？

 投宿在靜謐的農家客棧，我卻徹夜未眠。不知是不是光霧山神有意眷顧，要讓我在這靜夜里與各路詩人神會，邂逅在漫山紅葉之中，眠枕于片片紅葉之上。

 楊萬里以他豐富的想象，輕松愉悅的手法描寫道：“烏臼平生老染工，錯將鐵皂作猩紅。小楓一夜偷天酒，卻倩孤松掩醉容。”

 嚴武用他滿懷深情的筆觸表達了對流落巴蜀的杜甫深切的思念：“臥向巴山落月時，兩鄉千里夢相思……紅頭赤葉楓愁客，籬外黃花菊對誰。”

 而唐代女詩人魚玄機則一掃羞澀，直抒胸臆，將愛戀之情告白于天下：“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

 ……

 天亮了，我帶著前夜的神會奔向景區，希望在某一段山路上與杜牧相遇，并肩遙指千山萬壑，來一段古今對唱：“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但當我漫步在“天然畫廊”之中時，只見熙熙攘攘的游人擁擠拍照，卻不見有一輛古老的馬車安逸停歇。今年霜雪來得急，“畫廊”紅葉早飄零，大概小杜已捷足先登，揚鞭而去，只留千載馬蹄聲在我心空噠噠傳響。

 于是，我急不可待地奔向黑熊溝。沒想到，天公偏不作美，黑熊溝里依然冷枝疏葉。不過，這種景致正好充滿了別樣詩情：溝床祼露，白石嶙峋，瘦弱的溪水在亂石間左沖右突，蜿蜒蛇行，時而嘩啦成“瀑”，偶又叮咚成“潭”。溝與溪這剛柔相濟，動靜相宜的天然壁合，撞擊出我心湖中一波小小的漣漪。或許此時此刻，我正踩在宋人王沂孫的腳印上，隨他忘情地收尋于亂石淺水之上：“重認取，流水荒溝，怕猶有，寄情芳語……”也或許宋人呂渭老正移步于來來往往的行人之中，“自解羅囊，要尋紅葉留詩。”

 據唐・范攄《云溪友議》卷十中記載說，唐宣宗時，一宮女不甘宮中孤獨寂寞的生活，便在一張紅葉上題詩：“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獻紅葉，好去到人間。”恰巧這張紅葉被到長安應試的中書舍人盧渥在御溝旁撿到并收藏。后來宣宗遣放宮人，盧渥娶了一個被放出的韓姓宮女為妻，他的妻子一天發現了這張藏于箱底的紅葉，感嘆萬分道：當時偶隨流，不意君收藏巾篋。

 紅葉傳情的典故數不勝數，各代詩詞戲文中借用這些典故的也層出不窮。南宋詞人張炎的《綺羅香·紅葉》不言愛情卻言志，讓人讀后耳目一新。

“萬里飛霜，千林落木，寒艷不招春妒。楓冷吳江，獨客又吟愁句。正船艤、流水孤村，似花繞、斜陽歸路。甚荒溝、一片凄涼，載情不去載愁去。

 長安誰問倦旅？羞見衰顏借酒，飄零如許。謾倚新妝，不入洛陽花譜。為回風、起舞尊前，盡化作、斷霞千縷。記陰陰、綠遍江南，夜窗聽暗雨。”

 南宋滅亡后，四十三歲的張炎被迫北行，應召為元朝寫經。行至元大都時，亡國感傷之情涌上心頭，于是便借眼前“紅葉”敘寫了自己亡國遺民的飄零身世，抒發了“不入洛陽花譜” 的忠貞愛國之情。

出黑熊溝一路進發，香爐山便抬腳可及了。灰白的山脊頁巖祼露，峰嶺參差錯落，低矮的灌木點綴其上，遠遠望去就如一個個美麗的盆景破云而出。踏上香爐山棧道，道邊前夜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背風的巖壁上凝結著晶瑩剔透的冰掛。薄霧纏繞，雪風狂襲的山崖邊，時有蒼松或凌空斜出，或盤曲倒懸，或剛健挺拔。極目環顧，紅葉似乎還是離我很遙遠。遺憾間，腳下幾十座連綿起伏，時隱時現，匍匐環拱的山巒卻讓我為之一震：傲立云海的香爐山，正享受著八方朝圣的殊榮。

看不到預想的剪春裁秋之景，就聽聽自己內心深處那分與自然神性相通的聲音吧，讓美麗在心中綻放。香爐山，你這巴山之子，古往今來，你的春秋冬夏，曾令多少性情中人為你折腰傾倒？你的狂風雨雪，曾讓多少落寞中人為你憂怨惆悵？不知你看沒看到過李商隱在秋池漲滿的巴山雨夜中的那分期盼？看沒看到過杜甫流落蜀地，茅屋為秋風所破的凄然？看沒看到過陸游三年淪落，青衫破盡的落泊？他們可曾是見證你紅葉秋霜的鄰里過客？站在香爐山“一覽臺”上，我從現實的這頭把冷兵器時代的兩川眺望：在那崇山峻嶺之中，曾有三條舉世聞名的古蜀道___金牛道、荔枝道、米倉道。有人說米倉古道是中國最早的國道，可是，你在哪里呢，米倉古道？你的身上，是否還看得到當年韓信開山修路的鑿痕？是否還看得到當年曹操大軍糧車的印跡？是否還看得到當年趙云黃忠占營奪糧的劍影刀光？哦，那不是你嗎？你正在漢中的南鄭一邊向我招手，一邊轟轟烈烈地翻巴嶺，入巴江，過牟陽，穿米倉，從我的腳下走向巴中，走向成都，走向重慶，把黃河文明與長江文明連為一體。登上“觀止臺”向北而望，漢中平原北端，千秋之前的繁華長安正向我展示著她四海來朝的尊嚴，以及她地靈人杰的風姿。回望間，我的耳畔傳來了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的憤激吟詠。李青蓮呢，你在哪里？香爐山上怎么見不到你詩仙的身影？難道你已“仰天大笑出門去”，云游四海走天下？不然怎么會有“黃河之水天上來”？怎么會有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我知道了，原來此香爐并不是彼香爐。不過，我得借你香爐峰前飛流而下的濺珠飛花，幻化作眼前的盡染層林，在腦海中畫卷一般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