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為命也是歌
父親告別我們已經(jīng)是十年了，但是在我們心里，他沒有走，仍然和我們相伴滄桑。
七歲那年，母親就丟下我們四姊妹，頭也不回的抽身而去——雖然我們癡癡的期待她回心轉(zhuǎn)意，撐起這個家。我是家里老大，最小的弟弟才剛剛從娘肚子里探出頭來，嗷嗷待哺，加上我們的老祖母年壽已高，基本不能視事，只能做點飯。生活的重擔一下子落在我父親一個人頭上。我父親是廠里的工人，一個月工資三十八元五角，就要養(yǎng)活我們?nèi)摇２磺伞拔萋┯衷膺B陰雨”，祖母剛剛謝世，“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困難日子又向我們襲來。
已經(jīng)好多個月沒有看見油葷了，我們吃的基本上爛紅苕、野菜、芭蕉頭、老木柑皮等等粗糧雜食，我餓得頭昏眼花，最小的弟弟不到半歲，餓得直哭鬧——他是最不該從乳頭上脫落卻只能和我們一起肯爛紅苕，而且不能多啃，那時他因為營養(yǎng)不良：挺著一個大肚子一天到晚只能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而一歲左右的孩子是最不閑著的。父親每天下班回來，都是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但是，他剛一回家，就拿起水桶，到一里外河里挑水賣，以每挑水一分錢的價格，用于買點“黑市”（那時生活用品是國家控制，不準在市場上售賣的）紅苕蔬菜之類的東西，為我們改善生活。開飯了，他卻坐在門檻上將葉子煙掐成大約一厘米長短（只相當于別人抽的三、四分之一），裹在煙筒里，深情的吸著。看著狼吞虎咽的我們，他感到安慰而滿足——廠里的工人說，他太節(jié)約了，一個月的煙錢不到一塊錢——到后來連葉子煙也舍不得買，干脆用麻柳葉代替。
終于有了好消息，國家給每個人供應(yīng)一個雞蛋，對于我們來說，甭提有多高興了。父親把蛋買回來煮好，每人一個，分給我們。我是家里的老大，所以就選擇最小的那個。可是，分完之后，我看到父親那個比我的還小。在分的過程中，父親特意交代，“吃剩的蛋殼放在這個碗里面，”不要拋到地上，影響衛(wèi)生（那時的家里全是正宗的泥土地面，無所謂衛(wèi)生，因為“除四害，講衛(wèi)生”，父親才學會了這個語言）。說完，他才坐在門檻上吞云吐霧。因為我大一些，有了親情孝道的最初啟蒙，想到瘦骨嶙峋的父親還要干重活，就悄悄地把他的蛋調(diào)過來。
看到我們的蛋吃完了，父親就把他的蛋切成四塊，分給我們，三個弟妹非常高興的接了過去，我堅決不要，父親于是端著碗進了廚房。我悄悄地跟進去，原來是父親把碗里的蛋殼沖洗一下，在廚房里津津有味的嚼了起來……“爸爸！”我忍不住跑去撲在父親的懷里，放聲大哭。
每天放學，我都要到廠里看看我的父親，看到他，我感到幸福、感到心里踏實。父親的工作是廠里最重的，專門負責管理爐子和端著鐵水澆鑄，每隔一天，廠里就要“倒火”，父親早上四點鐘就要起來點燃鐵水爐子，作好“倒火”的準備。出鐵水是我父親最繁忙的時候，他要端著鐵水在車間里來回奔跑，一百斤重的鐵水，車間里大約四、五十米的路程，一天要跑兩百個左右來回，其勞動強度非一般人可以承受；而且，那鐵水是一千多度的高溫，端著鐵水的瓢和人臉在不到兩尺的距離內(nèi)，炙熱的輻射在父親的臉上，如果是一般的人，馬上就要在臉上撩起糧漿大泡，那艱苦勁兒，超乎一般人想象。所以，每天我都要在擔心之中度過，盼望父親早點結(jié)束工作，平平安安回家。
因為勞動強度特別大，國家每月供應(yīng)四十五斤糧食。但是隨著生活進入困難時期，這四十五斤就逐漸變成紅苕、玉米、麥面之類的粗糧，到后來供應(yīng)量一再縮減。但是，看到我們每人每月只供應(yīng)十九斤糧食，父親就節(jié)約一部分糧票回來補貼我們，自己餓著肚子干活。
一天，一個親戚到來，打開口袋：“來，吃‘仙米粑’。”
我嘗了一口，弟妹們興致勃勃：“好吃，臘肉，臘肉味……”我們已經(jīng)很多個月沒有聞到肉味了。
沒有想到，這東西吃了卻不能解大便。父親看了小心翼翼地用小木棍給我們掏。看到父親大汗淋漓，我說“太臭，我來。”“不用，告訴你們吧，這東西不能多吃，它不是什么‘仙米’，是一種泥土（白鱔泥），會堵塞腸道的。”我去給另一個弟弟掏，哪有什么臭味呢？因為是泥土！
終于，長期的艱苦生活和超強的勞動強度讓我父親的身體瀕于崩潰，患上了浮腫病。那個年代，雖然說不上“餓莩遍野”，但是我?guī)缀趺刻於伎吹揭驗楦∧[病而死人的現(xiàn)象——因為我們上學要過河，每天看到人們抬著浮腫病人坐船進城醫(yī)治，每天又看到用草席裹著的“硬人”抬到船上，運回去埋葬——我雖然才十來歲，弟妹更小，不知道萬一父親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怎么辦。我和弟妹們商量，每人從自己的飯菜份額里面拿出一點點給父親。可是父親堅決不要，“我沒有關(guān)系，一點小病，調(diào)理調(diào)理就好啦……”他照樣每天拖著疲憊的身體，利用下班的休息時間挑水賣，有時候牛棚子來了牛，他就趕快去割草賣，因為割草賣劃算，每百斤可以買一角錢，后來漲到每百斤五角，那是二十年以后的事。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從來沒有閑著過。
為了挽救浮腫病人，國家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還是組織了米糠，做成“糠粑”供應(yīng)浮腫病人，父親拿回來之后，自己卻不吃，硬要分給我們。我流著淚說：“我們沒有病，您吃吧，早點好起來……”由于父親的堅強毅力，加上老天爺還是良心未泯，農(nóng)民終于分到了少量“自留地”。就是這點“自留地”救了大家的命，慢慢的，“自由市場”有菜賣了，又慢慢的，“黑市肉”偶爾也有賣了，人們的生活逐漸好轉(zhuǎn)，我父親的病也逐漸康復。就這樣，我們挺過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非常時期。
初中畢業(yè)了，我想考上中專，也可以為家庭分憂，因為那時考上中專就不交學費，而且伙食由國家全包，最為誘人的，是讀了中專就意味著參加了正式的工作,端上“鐵飯碗”。但是老師動員我報考高中，說，你是工人子弟，眼光要放遠一點，讀了高中以后，還可以上大學深造。我回來和父親商量，父親說：“我們家祖祖輩輩沒有上過學，現(xiàn)在你能夠讀書，是托共產(chǎn)黨的福。只要你讀書，你讀到高中，我盤（供）你到高中，讀到大學我盤你到大學……”
考上高中了，每期要交七元錢的學雜費書本費（住宿自帶草墊、席子和棉被，不收住宿費），每月交五元伙食費。學校說可以申請免費。可是父親不同意：“這點錢我交得起，不能夠增加國家的負擔。你想想，現(xiàn)在還有那么多孤老太太、孤老爺爺，膝下沒有子女，生活無著，他們有的靠賣點糞尿檢點狗屎才能把供應(yīng)的糧食買回來，有的將自己的糧食賣了一部分才能買回自己剩余的糧食供應(yīng)，有的整天靠檢垃圾過日……我們比他們好多了。那天一個孤老婆子到官毛廝（公共廁所，因為是官家修建而名）偷糞回家沖水賣被逮著，打得死去活來，還戴上‘反社會主義分子’的帽子判管制，我們還不至于到官毛廝偷糞為生吧？”
我父親本來就矮小，長期無休止的勞作磨練，使其骨瘦如柴，越發(fā)顯出枯槁的滄桑模樣。可是聽了這些話我發(fā)現(xiàn)，我的父親是那么高大，那么讓人景仰。
周圍的人對我父親都非常尊重，說我的父親是個大好人，他不但“又當?shù)之攱尅保盐覀兝洞螅€樂意幫助別人，哪家有事，他都主動去幫忙。在父親的感召下，我也養(yǎng)成了“助人為樂”的習慣，由此在讀初中的時候，恰好趕上“學雷鋒”運動，還被評為“小雷鋒”，其事跡在縣文化館展覽。直到現(xiàn)在，雖然我已經(jīng)退休了，但是只要有人需要幫忙，我都不會袖手旁觀。
“可憐天下父母心”，在天下的父母當中，我的父親實在沒有什么特別的，因為他太平常了。他沒有文化，不知道什么做人的大道理，只是含辛茹苦把我們培養(yǎng)成人。生活的重擔壓得他喘不過氣，可是他還是很知足，還總是想著幫助那些有困難需要幫助的人，實踐著中國人的綱常美德，我們也因此而受益匪淺。那個時候雖然很清苦，也沒有什么“論”和“觀”作指導，但是鮮少勾心斗角，也沒有“盜賊蜂起”，大家相扶相攜，互相幫助。回憶起那個艱辛但是多情的歲月，我們的血管里總是奔流著斬不斷的依戀。總想探詢歲月的苔痕，看看隴上男耕女織和桑林竹樓里那縷炊煙；讓稀釋的記憶重新涂抹，體味漁郎楫舟漁歌互答和漣漪輕漾；在充滿銅臭味的現(xiàn)代社會里，我多么想回頭遙望，那才是鴻蒙初開的伊甸園！
那個日子要多苦有多苦，可是因為有了父親，我們的生活有了溫馨的驛站；看著他坐在門檻上深情的吞云吐霧、相訴煙圈的委婉和愜意，我們的心情也有綠肥紅瘦的漩渦漾起；那煙圈中蘊含的坎坷和憧憬，讓我們生活的棧道不再陡峭；他為數(shù)不多但頗含哲理的點滴言語，讓我們紅塵的迷宮有了岸灘：他默默無語的全心付出，讓我們遐想的梯田有了彩色的站點。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沒有過伊人唱隨的燈火闌珊，但是他卻讓我們逗留了燦爛的日子、嬉戲的沙灘；在他的卵翼下我們萌動出土，然后走進風雨里拔節(jié)抽穗，文化大革命和知青下鄉(xiāng)等等讓我們剛剛放飛的春春感受了飄泊和磨練，使我們經(jīng)霜的人生槳櫓不再斑駁；父親的一言一笑在我的心底留下五味的印真，陪伴著我走過青澀的童年，多年以后我們也為人之父母，讓我們兒女的牙牙學語和豆蔻年華也有了翻飛的甲板……
想著要讓父親長命百歲，好好享受今天的幸福生活，可是他還是定格了皺紋疊嶂的根雕老臉。我們只能在清明、七月半、除夕春節(jié)燒點紙錢，寄語老人家在冥冥之中走得順暢、“活”得舒心。只有在這個時候，我們才能“相聚相伴相敘”共享天倫。我還是相信，“好人一生平安”，謝世之后，天堂上的他還是平安。氤氳繚繞中，我知道父親一定在享受我們供奉的犧牲，在和我們暢所欲言；氤氳繚繞中，我仿佛看見父親古樸枯槁的身影和鐫刻皺紋的笑臉。我叮囑他老人家，在另一個世界里，要注意不染風寒，不要忘了照顧自己……陰陽相隔，遐想無論怎樣揚帆，“相聚相伴相敘”也是渺茫凝睇、“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無論怎樣著色，那慘慘的凄風，飄渺的陰森，還是描述著“圓寂”之后的涅槃冥界。
冥界之中的我的父親啊，了卻紅塵無笙歌，茍活的我們只能默默地祝您冥冥之中安享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