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父親,一個讓我熟記于心的名詞,又是一個奢侈的字眼——父親,早早離我們姐妹而去。在我心中,父親這個字眼已經已刻成碑,深深扎根。
每每別人唱起《父親》這首歌時,我會感動不已。父親節來臨,我會因為想起我的父親而流淚,父親,已經不再是簡單意義上的父親,而是我做人做事的標桿,面對挫折的勇氣。
作為女孩,出生時男尊女卑思想還很盛行,更別說幾個姐姐——然而,我的降臨,不但未讓父親有任何嫌棄,相反,愛女之心讓鄰里鄉親無不稱頌。
家里人口多,娃兒也多,還有一個老祖母,在掙工分吃飯的年代,我家年年都是典型的“補錢戶”,父親肩上承擔著一般人無法想像的責任,他不得不整天忙于農活、生計,當時的農村實行統一打鈴出工、收工,父親是生產隊的男勞動力,主要活計是犁田、耙田、栽秧、打谷等重活,可自從我滿月后,我就基本上是在父親的背上漸漸長大的。起初,把我背出去干活時,好心人勸告他:“活這么重,還要拿個女兒來背起,受得了嗎?”更有不理解他的:“不曉得這人是怎的,一個女兒值得他這樣辛苦、這樣重視啊!”……不管別人怎么說,他一如既往背上我干活、趕集趕場。漸漸地,我長大了,他送我上學,其實他自己從來沒上過學,也不識字,可是他會在我上學階段給我提出學習知識的要求,比如小學二年級時,他要我把生產隊的人的名字寫下來,他念一個,我寫一個給他看,說來還有點奇,我寫錯了的字,他會糾正,叫我重新寫,有些簡單的字,有時我會故意寫錯,他又會笑嘻嘻地喊著我的乳名告訴我:“君兒,這么簡單的字也不會寫呀!”
童年的生活是快樂的,盡管生活是困苦的,但我的童年有父親滿滿的愛,反而很精彩。小時的我,有點“野”。父親收工、出工前后,會用我家滿園的藍竹、慈竹、水竹、雞爪竹等竹子編出很多諸如籮、筐、篼等之類的篾貨拿到集市上去賣,再購回家中需要的日用品,父親編篾貨時,我也會很自然地扒在他背上,稍大一點,則會用谷草給父親的頭發扎上大大小小的小羊角,再繞著他前后左右地邊看邊取樂,逗得父親非常開心。
當時,生產隊還有兩大塊石頭壩子,這兩大塊石頭壩子都有坡度,生產隊栽種了很多打草席的燈草,收獲燈草的季節,兩大塊石頭壩子成了我們一大群孩子的樂園,因為危險,有些女孩只能站在邊上看熱鬧,而我卻混在男孩子中,與男孩子們一起抱一團亂燈草墊在屁股下邊,再坐在燈草上往下滑,一遍一遍地,好玩極了,到了天黑,家家戶戶都在喊著自己娃兒的名字,一個個玩興未盡卻不得不回去了。
說來也怪,父親當時待我的方式很特別,那時公社禮堂只要來了演劇的,不管演什么,父親都會去看,并且一定把我帶上,進入公社禮堂,我常常很納悶,里邊坐著看戲的多是大爺們,女的基本沒有,更別說小孩子,也更別說我這樣的女孩子,每次看戲后,不管我懂不懂,他都會津津樂道地給我講一些故事。稍大后我才明白,父親其實是想讓我了解更多的知識。
進入初中,“野”性逐漸淡出,開始知道好好讀書,進入初二,學校開始安排我讀快班,快班就是初中只讀兩年就畢業,我自然加入上晚自習的行列,由于我家離學校還有一段距離,父親每晚會背著一根扁擔到校門外接我。有天晚上,老師要講重點習題,熬了點時間下晚自習,外邊下著大雨,住校的同學就叫我住在學校,剛躺下,隱約聽到我父親找我的聲音,一翻身起床向校門口走去,看見我父親已經進入校門向我走來,那一刻,雨中的父親好讓我感動,小跑到他面前什么也沒說,默默地跟著他回去了。從此,無論再晚,我都堅持上完自習往家走,因為我知道我的父親會在回去的路上接我,再黑的天,再大的雨,有父親在,就什么也不怕。
初中畢業了,我的年齡比較小,只能考高中,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沒想到,父親給我的答案是:“高中讀了才好考大學”,這句話讓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假期,我收到高中的錄取通知書,父親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高興,感覺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高中開學時,父親母親專門給我添制兩件花布衣服,專門買了一雙膠鞋,這在當時算最奢侈的了。看得出,為我的這份“特殊”,我的姐姐們多少有點心里不平衡。
那時客車很少,我家到就讀高中的學校十里路程,父親幫我扛著米袋,背著蚊帳、被蓋,提著小木桶等生活用品,我自己只背著書包一直跟著他。讀高中的日子,生產隊的長輩們對我評價很高,生產隊的石壩子是他們開會的地方,每次回去經過石壩下邊的大路,他們都會高度評價我走路的姿勢,實際就是氣質,并對我父親大加贊揚,說是“跨出牛欄門的女兒大不一樣,懂禮貌,走路都和別人不一樣”,每每父親聽到這些,只是笑笑。
然而好景不長,我剛剛進入高二的冬天,父親癱瘓了,雖然思維清晰,卻再也站不起來了!家里沒有了更多的生活來源,母親娘家的哥嫂們非常心疼母親,希望我不再繼續讀書,外婆也反復要求我不要再讀了,可躺在床上的父親卻怎么也不同意我放棄學業。那時,我在學校,心里卻總會出現父親的影子,有時每周回去一趟,有時甚至每天回去,成績直線下降。我在困難和困境中熬到高中畢業,考場上,平時能做甚至反復練習過的題卻動不了筆,腦海一片空白,這就叫臨時卡殼吧,總之,畢業考試一塌糊涂,結果以幾分之差與大學失之交臂。
高中畢業后回到農村,癱瘓的父親已經到了身上長瘡,肉大塊大塊腐爛的地步。沒有考上大學,父親沒有任何言語責備,現在回想起來,他當時心里的痛和身體的痛已經到了什么程度!聽到最多的反而是他一遍遍地勸說母親讓我回去復讀。在他堅持下,我又回到了學校進行假期補習。
上天的眷念總是有限,父親在我高中畢業那年的農歷七月二十三日中午,丟下我們一個人去了。下午放學后,臨近家門,看到生產隊的父母輩們都帶著一些葫豆、小菜之類的往我家趕,看見我一聲“回來了”卻再不說什么,眼里直流淚,我突然意識到:父親已經去了!靜靜地看著閉上雙眼的父親,我沒有一滴眼淚,心中萬分悲痛。我像是一個長大的男子漢,幫著家里忙前忙后,經歷父親的過世,十五歲的我長大了,也知道鄉親朋友對我家的好,懂得了人情的寶貴。
父親的過世,終于讓我的假期補習堅持不下去了。我默默地回到家里,幫母親做活,帶弟弟妹妹。但沒能考上大學,我仍然萬分不甘,忙完農活拿出書本來看,母親卻因為生活的重負,每每看到我在晚上讀書時會心煩不已,因為煤油燈的油錢,一次終于惹惱了母親,母親把裝滿書籍的箱子使勁踩、使勁砸,把箱子里的書本、高中畢業照、高中畢業證等全部發瘋似地撕得粉碎,看著她發泄的表情,我流淚不止,發誓不再讀書,與母親一道扛起生活的重擔,幫助家里渡過難關。
那年,生產隊正在醞釀分田到組,我參加了集體的勞動,生產隊的好心人看我干活吃不消,又讀了多年的書,安排我當計分員,我一邊當計分員,一邊努力學習水稻制種、養蠶、養兔、編織席草等技術,期間還得到一個代課的機會,這些努力讓幾位老師看在眼里,痛在心中,他們親自到我家做母親的工作,希望我能回校復讀,并說:“有幾個能一下就考上的?都是通過復讀才能考上,她的成績好,復讀應該考得上大學……”經過多次思想工作,母親終于讓我回到學校復讀,也許,這也是母親為完成父親對我的希望吧。
父親去了,如今已是30多年。30多年來,父親的身影,父親的一言一行、為人處事以及永恒的慈祥,無不深深地激勵我。是父親教會了我做人的道理,做出了人生的榜樣。如果說,我的人生很精彩,那一定是父親在我心中積聚了堅強的力量,這種力量讓我坦然面對生活的痛苦與歡樂——感謝您,天堂的父親!
注:此文第一次發表于2012年第2期總第130期《丹荔》26——27頁(收到《丹荔》雜志時間2012.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