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戈）

        魚妖是個漁民，準(zhǔn)確地說是個國營企業(yè)的工人，下崗后轉(zhuǎn)行做了漁民。他每天早上駕一只烏蓬小木船，在江灣拋下一塊大碇石當(dāng)作船錨，釣一上午的魚，中午在小船上吃完自己帶的盒飯就離開，每天漁獲都是六、七斤清一色的野生黃辣丁魚，上岸即賣給岸邊漁館便即回家，頗有幾分“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的味道。
       我每天清晨堅持在長江游泳， 每次游到他的船邊，開始逆江原地游的時候我都客氣問一聲：“老師傅，影響你釣魚不?”。他也客氣回道：“各自板你的!點兒都影響不到！”。時間長了，人熟了，我有時會爬上他的小船，休息會兒、聊聊天，也逐漸了解到他的故事：首先是他的名字叫余躍，他出生時父親取意希望他將來＂鯉魚躍龍門＂，光宗耀祖，但后來由于他釣長江野生黃辣丁魚的手藝超群，技已成精，幾能達(dá)到和魚兒通靈境界，江湖就送他一個“魚妖”的雅號。另是他的那無敵釣竿，一節(jié)不足一米的光滑锃亮黃荊竹棒(實在稱不上魚竿),竿上不成比例地配了一個直徑約三十公分如老嫗紡車般的手工精制鋁線盤，鉛墜子重達(dá)半斤，由于順長江放線釣魚，線特別長且無浮漂，判斷魚上鉤全憑手感！再是他的獨特餌料，這是魚妖成為＂妖＂的關(guān)鍵所在——一塊漚餿的豆腐，但據(jù)說就這做餌的餿豆腐是用祖?zhèn)髅胤街七^。
        聽魚妖說，他雖然是下崗工人，卻是他家三代人中最幸福的一代，解放前，他爺爺做棉紗生意，不管是抗日戰(zhàn)爭還是解放戰(zhàn)爭，市面上對棉紗需求很大，所以爺爺?shù)纳庾龅靡泊螅?dāng)時鬧市大什字街有半條街的門面都是他家的。解放后，爺爺覺悟低，拒絕接受資本主義改造，想不通跳了長江，最后人也沒有撈上來。爺爺一死，家也就散了，奶奶心也冷了，拋下當(dāng)時只有九歲的父親改嫁去了外地。
        父親是在新中國的孤兒園長大，從小到大都接受紅色教育，但由于爺爺?shù)臍v史背景，受盡白眼和屈辱，于是他發(fā)誓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英雄事件重塑紅色形象。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父親在六六年參加了紅聯(lián)站派武斗戰(zhàn)斗隊，想法是誓死捍衛(wèi)毛澤東思想！但武斗開始不久，在一次和紅旗派的戰(zhàn)斗中，父親舍身保護連長，被子彈打斷脊梁，一個月后不治而亡，紅聯(lián)站戰(zhàn)斗隊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并追授了英雄勛章，父親終于成了英雄，為家里帶來了榮耀！卻不想三年后，父親用生命保護的連長在市革委會清理階級隊伍中，被以現(xiàn)行反革命查處，隨后被判刑投監(jiān)，父親用生命為家里帶來的榮耀瞬間化為烏有，父親的墓碑被砸，母親也被審查，只有九歲的魚妖也成了黑崽子。這也直接導(dǎo)致了魚妖在后來高考政審中沒過關(guān)，只能考工在市泰亞建筑公司參加了工作，當(dāng)了泥水匠………參加工作后，由于肯學(xué)肯干，人又老實，師傅們都爭著教魚妖，魚妖就從學(xué)泥水匠、木匠、漆匠，到學(xué)施工圖，練成了個全掛子，并且年年被評為公司先進。十年前國企改革，魚妖認(rèn)為自己是優(yōu)秀員工、公司棟梁，公司改制一定會給自己帶來新的機會，自己至少應(yīng)該要當(dāng)個中層干部，但事與愿違，最后的結(jié)果卻是和大家一樣下崗。下崗后，有本事的同事都經(jīng)商做了生意，自己卻遇到人生中最為尷尬處境：想做生意，但手頭沒有余錢作資本；想進單位搞技術(shù)，又受文憑門檻限制被拒之門外；就連打工，也因為年紀(jì)大了，干不動建筑工地的重體力。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越來越難過，生活也愈發(fā)窘迫。
        思來想去，江城江河多，自己又是十歲左右就在江邊學(xué)會釣魚，小時候釣魚是為了家里加個葷菜改善生活，現(xiàn)在釣些稀少美味的野生魚賣了養(yǎng)家總還是條路。生活的壓力迫使魚妖沒日沒夜地釣魚，也在釣魚中不斷總結(jié)經(jīng)驗，自己研制釣具、研究魚餌和魚性。用魚妖的話來說，用黃荊竹做釣竿，配上自己做的檔線環(huán)，加上一個手拔線輪和半斤重的大鉛墜，竿是簡易方便，靈巧實用，無漂長線利用江水流動將鉛墜和魚餌沖著走，原理如同水中放風(fēng)箏，專業(yè)漁民看不起的這根低級釣竿和釣法，但結(jié)果卻勝過高級釣竿！
         聽魚妖說，在夜以繼日的垂釣、研究和改進中，魚妖突然有一天有了頓悟，和江里的黃辣丁魚兒通了靈：一到江中，冥冥中仿佛看得到它們、聽得懂它們的語言、知道它們什么時候想吃!同一個釣位，別的師傅卻起不了魚，魚妖卻能起大魚，每天釣的魚越釣越多，時間長了，名氣也就逐漸在當(dāng)?shù)蒯炗阎袀鏖_了。而且釣的魚多是稀少的野生長江黃辣丁，漁館每天爭先高價收購。家庭生活也慢慢得到了改善。漸漸地，魚妖硬是靠著手里的一支桿、一圈線，湊足錢買下了一套九十多平方的新房，自己裝修出來、配齊了家俱電器，又供女兒讀書上了大學(xué)……
       一次，我跟魚妖打趣“吔，你那個手藝，不要把長江的黃辣丁都釣干凈了哈，還是要給后人留點種哦。”魚妖聽后卻很嚴(yán)肅地說：“我能夠次次都釣到魚，是上蒼對我厚愛。我應(yīng)該感恩，感謝老天給我的眷顧。我給自己訂了個原則，決不索取過頭，每天釣魚決對不超過七斤、小魚放生，人生貴在知足!”
      前段時間，泰亞建司的下崗老職工在政府聚集上訪，要求重新解決十九年前的訴求。我碰到他問，你也是泰亞建司的下崗職工，你不去上訪？他搖了搖頭：“我曾經(jīng)是工人階級的一分子，為國家經(jīng)濟建設(shè)做出過貢獻，把自己最輝煌的歲月、最寶貴的青春獻給了國企、獻給了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shè)。國家改革讓我了下崗，我確實受了委屈、吃了苦，但天下哪會沒得點坡坡坎坎，我就當(dāng)為國家改革做出點犧牲，又有啥子嘛？再說，國家也逐步把我們各種困難和后顧之憂都陸續(xù)解決了，人也要有良心，政府想著我、關(guān)心著我，我怎么還要跟黨添亂、跟政府對抗？
        一天，魚妖打電話給我：“兄弟，街道聘我當(dāng)社區(qū)社會治理區(qū)域管理網(wǎng)格員，每月有五百多的工資，白天就忙了，沒時間釣魚了，以后就只有下班釣了！”。我說：“妖哥，你不虧啊，工資這么低，釣不成魚，損失大哦!”。他說：“政府聘我為老百姓做點事，說明社會需要我，我對社會有用，這也是我的價值!白天忙，沒時間釣魚，以后下班少釣會兒就是，人活著，自己的價值不只能用錢一個標(biāo)準(zhǔn)衡量撒。世界無限廣闊，誘惑也無止境，屬于一個人是有限的，一個人一輩子能享受的更有限，貪多也無益，我的心里就象我釣魚的水域，拋了個大碇石當(dāng)錨，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也找到自己的幸福。我踏實做好喜歡的事，并且做得盡可能完美，我就有勇氣面對任何壓力!” 掛完電話，我心中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魚妖不是什么優(yōu)秀黨員或者道德楷模，也沒做過什么激勵人心或者感天動地的事情，他只是個平凡的人。但在碰到急難險重的時候，他沒有怨天尤人，沒有向命運屈服，而是淡然地去面對、積極地去應(yīng)對，他用自己的雙肩抗下了生活的種種壓力，用自己的行動捍衛(wèi)了一名勞動者的尊嚴(yán)，用自己的雙手支撐起了自己的一個家庭，這何嘗不是一種正能量的精神？
       每天清晨，我仍然堅持在江灣晨泳。江上已經(jīng)很久沒有魚妖的身影出現(xiàn)，但朝陽撒在江面上依然呈現(xiàn)出誘人的紅色，照耀浩浩蕩蕩的長江迎著磨礪義無反顧向東奔去。此時，我總是會想起魚妖那張樸質(zhì)的臉，想起他的一故事。每當(dāng)面臨生活中的種種困難和問題，只要一想到他的故事，心中便油然而生一陣豪情，激勵著我積極正面去應(yīng)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