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瀘州二中校長黃承勛逝世一周年祭
死生是人們生活在共同的地球家園上每天都要面對的無可救藥的輪回規(guī)律,在這種大喜大悲的鮮明反差中,在這種新陳代謝的自然規(guī)律中,人類終于從初期茹毛飲血的日子過度到如今的大數(shù)據(jù)時代。當我們把鍵盤一敲就能在網(wǎng)上購買出行的機票,周游列國;或把價廉物美的珍愛之物收入囊中時,我們切莫忘記了是全球的各級教育工作者薪火相傳,對知識的傳播,對文明的傳揚;最重要的,是在教育的每個環(huán)節(jié)都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散落的珍珠串聯(lián)會再次閃耀光芒,拾掇破碎的記憶會讓人發(fā)現(xiàn)人性的珍貴。敬愛的黃承勛校長,我知道作為黨的一位正縣級的知識份子干部,依您的修養(yǎng)和良知,完全可以判斷所謂的階級路線是百分之百的錯誤,基因學和染色體排對才是一條活鮮鮮的生命來到這個世界的理論依據(jù),而且是無可辯駁的真理,好些時候這里還包含著偉大的愛情。從基督教的觀點來看也說人們都是天父的子民,應該是生而平等的,所以所謂“血統(tǒng)論”是對自然規(guī)律的反動。然而在1964年高考時,在下級服從上級的鐵律下,您卻還是讓我夢碎高考。可親的黃校長,我不會怪您,我知道自責不安經(jīng)常在紛擾著您那善良的心靈。我可以說您是我一生的恩師,1965年是您利用四清工作隊長的職權讓我當上了沙灣農(nóng)中教師,敬愛的黃校長,是您為我 鋪就了這條從教之路才讓我有了今天。
蹊蹺、偶合、天意,我們可以用此類詞匯來解釋冥冥中的大神讓你和生活緊密相連的人和事剛好碰撞在一起。去年暑假一天清晨,我在人間天堂余杭的竹海水韻小區(qū)里推著小孫女坐的嬰兒車穿行在翠柳夾道,竹葉搖影的小道上,荷花軒盛開的紅蕖借助微涼熏風送來陣陣清香,一直穿透心脾。孩子的奶奶一路把爺孫情和沿途的綺麗風光記錄到了她的佳能單反機里,這時的我被眼前的情景交融熔化了,在盡情享受天倫之樂時忘掉了人世間還有生離死別,悲痛欲絕。詫然間褲袋里的手機來電鈴聲由弱到強響起來了,我把來電鈴聲的音樂設置為那首撼人心魄的《草帽歌》;“Mum, Do you remember...”。是高、初中六年的同窗好友羅文鶴的電話:“黃校長走了......”。聲音低沉而浸透著悲傷。如艷陽天響起了霹靂聲,我馬上坐到了草地邊的休閑椅上。百年校慶典禮黃校長都是好好的,我們還聊了好久,怎么這說走就走了呢?目光呆滯的我沉默了好幾分鐘,此時的我恨不得馬上插上翅膀從西湖邊飛到幾千里外的芙蓉城去送恩師一程,道一聲:親愛的恩師,您一路走好!
還記得讀過的晏殊那首《蝶戀花》中的兩句:“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當聽到噩耗那一刻用來狀繪我的心境恰到好處。男兒有淚不輕彈,因為那些淚珠已經(jīng)被吞到肚里哭不出聲;男兒重情義,因為情義無價。黃校長和我的情義不是建立在觥籌交錯,猜拳行令和“有來而無往非禮也”上,這些會玷污他那高貴的氣質,我們之間只是一種神交。在他從1954年任職二中到1975年調離二中整整二十年間,帶著“校長黃承勛”簽字印的畢業(yè)證書走出那塊鳳鳴高崗的地方,揮別那片翠綠如云的樟樹林的學生有上萬人。算起來我總共和他謀面不到十次,他卻如此青睞于我一個極其普通而且家庭出身壞到了極點的學生,可能是因為前世的緣分。1958年我跨足邁進那個山門似的校門,踏著七十二梯緩慢登高,好奇地看著那一蘢蘢茂密的葡萄藤。一路并行的師兄告訴我,在鳳凰山麓香樟林的掩映下,那一個十多級石梯連接著的凹形黑瓦黃墻平房就是黃校長和學校其他領導的辦公室。在二中六年學生期間我只是在每周一次的校會見到他。永遠是張清癯的面孔,中等偏矮,瘦瘦的身材,一雙不算大的眼睛炯炯有神;說話語速快慢收放自如,間或加以手勢進行強調。我那個年齡不懂什么叫邏輯性,只覺得黃校長的報告還算生動。那時的報告其實都是千篇一律先國際,再國內,然后最后就是校內。這些枯燥無味的東西通過他有些嘶啞而不洪亮,有點尖細而不柔和的聲調發(fā)出來再配上他那儒雅的風度,讓坐滿小操場的全校學生為他傾倒,拿現(xiàn)代語言來說把黃校長當成了明星級的人物。
在那場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的所謂革命中,黃校長被強加了許多莫須有的罪名而飽受折磨。小操場旁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樟樹林,樹干間那些空間里用磚和水泥砌起了十幾張乒乓臺。被文化大革命堆積起好幾年該上中學的小青年們一窩蜂都涌進了學校復課鬧革命。下課鈴聲一響,他們都到那兒打乒乓。比那塊地方低個一兩米處是一長列平房,我們念書時是男生宿舍,那時成了二中的校辦工廠“920廠”。聽起來這個名字有點駭人聽聞,啷個學校都辦起兵工廠來了?原來“920”是一種植物生長素,施用后能提高水稻等作物的產(chǎn)量。那些佩戴著紅衛(wèi)兵、紅小兵袖套的滿臉娃氣的學生三五成堆好奇地看著在那里忙活著的“走資派”、“歷史反革命”和“反動學術權威”們,我們的黃校長,羅體行老師、谷裕孚老師等就在那里勞動改造。在那個全民皆陷入瘋狂的年代,這些小崽崽沒有人性地罵曾經(jīng)是二中的好校長和大名鼎鼎的名師們,有的還向他們甩鼻涕、吐口水。在那時人性已經(jīng)泯滅,人道已經(jīng)無存,這是一場中國歷史上的悲劇。
我那時已經(jīng)進城在一所民辦中學任教,那所學校正好位于鳳凰山下汨汨而流的龍泉旁。記得有次抄近路從二中穿行而過回家,必經(jīng)之路便是那排平房。敬愛的黃校長,您老人家還記得嗎?我看到您更加瘦削的臉,疲敝的身姿,一絲痛苦和憤懣從胸中掠過。您系著一塊從頸項上吊下去,遮著胸部,拖到膝蓋的大圍腰,那圍腰的料很明顯是那種騰空后的面粉袋剪成一塊塊后拼起縫成的。兩只手臂上還籠著直延伸到上臂的袖套,上面沾滿了酶制劑似的粉末。“黃校長,您好!”,您轉過身來望著我笑了一笑,微微點點頭。這一幕至今都讓我感動萬分。當時我很想仰天長嘯:黃校長沒有罪!您是二中的大功臣!在您的領導下,二中在1965年戴上了全國高考第一的桂冠,實現(xiàn)了趕超福州一中的夢想;是您竭盡全力保護了一大批出身不好而品學皆優(yōu)的學生,1965年出身資本家的陳尚偉考取了清華大學,還有好些出身和我一樣的學生考取了心儀的大學。您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您的學生,您干的一切事都出發(fā)于共產(chǎn)黨員對人民的一份良知和一位教育家對國家未來和下一代人的職責和擔當。
中國的知識分子是一個可憐的群體,曾經(jīng)被劃為比妓女不如的階層,這就是那場革命帶來的衍生物和流毒。中國知識分子的好運都往往系于一個開明的領導人,時光秘鑰告訴我們那些年鄧公的沉浮都和知識分子境遇息息相關。1975年鄧小平復出撥亂反正,解放干部,讓名牌教師重返講臺,黃校長也重返學校領導崗位。至今我們這些遠離權力核心的學生都不解黃校長為啥不繼續(xù)留在二中主政,是他負氣要離開讓他受了太多冤屈的地方還是組織上出于其它考慮把他調離了二中,謎就是謎,我們也不愿意把它解開。只不過二中后來的領導和全校學生,畢業(yè)的、在校的都把黃校長尊為永遠的“二中人”。每逢學校的大型活動,逢五逢十的校慶都要把他恭請回來奉為上賓,坐主席臺中位,原因顯而易見:二中人永遠銘記他在學校發(fā)展歷史上做出的巨大貢獻,
人有很多復雜的感情,兩難的時候,也許保持理性或沉醉于人事風景是醫(yī)治優(yōu)柔寡斷的最好良藥。在瀘州老窖利用它的實力和在瀘州的霸氣,加上豐厚的資金支持(一年六百萬元辦學經(jīng)費和四億元新校區(qū)修建費)讓我成長和工作的學校易名和搬遷時,我像很多老校友一樣情感上嚴重排斥這種帶有商業(yè)色彩的運作。思想一直都轉不過彎。過往的時光已經(jīng)把瀘州二中這塊響當當?shù)呐谱由钌畹卮娴搅宋覀兊哪X子里;融進了我們的血液中。好多同學和同仁都決定不到新校區(qū)參加學校的百年華誕,后來聽說兩個校名并列,而且聽說瀘州二中要放前面,還聽說已經(jīng)八十四歲高齡的黃校長要親臨盛會和大家共襄盛舉后,最后影響我們一生的這塊地方還是對我們產(chǎn)生了強大的磁力。那天秋色明麗,艷陽高照,賓客如云,笙歌鼎沸。洋溢著歡慶和熱烈。一看到初中部的孩子們舞動著氣球和花束時,恍惚看見了當年“紅專樓”里可愛的我們,一墻之隔的老窖熏來的香氣讓我們更加聰明活潑;那些歡呼雀躍的高中生把我引回了那個生龍活虎,志存高遠的歲月。隨著隆隆的禮炮聲孩子們放飛了手中的七彩氣球。我心里在想:你們真幸福,你們可以放飛自己的理想隨著斑斕繽紛的氣球越飛越高;你們再不會有當年我心中那片陰影,你們當中再也沒有人像我那樣讓黃校長那么操心,甚至可能還影響到了他的仕途。說真的我還有點羨慕嫉妒恨了,不過這恨的對象絕不是這些可愛的學弟學妹們,而是恨自己生不逢時!
《論語》上有這么一段話: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曾子曰:“鳥之將死,其言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意思是: 曾子臥床不起,孟敬子去探問他。曾子說道:“鳥快要死的時候,鳴叫的聲音是悲哀的;人快要死的時候,說出來的話也是善良的。”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很傻逼,完全沒有看出和聽出我和黃校長黎明校區(qū)一見竟是訣別。一般人在辭世之前都以遺言或遺書的方式來表示對親人,對朋友和對這個世界的不舍。我真的傻到了家,在那種萬眾歡騰的時候,黃校長呀黃校長,您怎么還拿五十年前的我并不以為然的事向我道歉,用那么平靜的語調說:那年我對不起你。我不知道那么一件小事竟在您心里擱了五十年,那是大勢所趨,形勢所迫,“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關你嘛事呀!其實早在十年前我的一個學生就轉告過我,他的岳母是當年文教局管高考招生的干部,說那年高考過后進入錄取階段時西南師范學院的招生老師去過二中征求學校意見能否以政治表現(xiàn)好的學生特殊錄取我,在那個左得來發(fā)燙發(fā)紫的年代里學校不同意是完全正確的。世間上的事往往都是壞事變好事,我這種出身的人1968年畢業(yè)后肯定被弄到阿壩煤礦去挖煤,我這種羸弱的身軀早就拋尸于那塊人煙稀少的地方了。
藍田日暖,滄海月明;長歌當哭,孤帆遠影!敬愛的黃校長和我們陰陽相隔就快一年了。您是大好人,好人總有好報,您在那邊肯定過得很好。那里沒有階級,只有良民和刁民;在玉皇大帝和閻羅王治下只有天堂和地獄之別,你一定會成為玉皇殿上的股肱之臣!
敬愛的黃校長,您永遠是活在我們的心中的高大巍峨的豐碑!
親愛的黃校長,如真的有來世,我肯定還會做您的學生!
寫于2015年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