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總是在矛盾中活著。你少時覺得家鄉天地小,千方百計要走出這個小圈子,得到外面闊大多彩的自由,而真正邁開步子,離家千里萬里時,想得最多的卻又是那些兒時不起眼的風景。
老家的屋后有一株老杏,到底有多老,至今仍不得而知。在兒時的記憶里,老杏樹就如地里的桑樹、林里的松樹一樣,除了個頭大、年紀老,并不特別。而我家住在樹旁,樹也就走進了我的生活。
二
春天的杏花總是開得最艷的,旁的杏樹太小,拿不出這樣的氣勢。近十米高的樹冠,覆蓋著幾間老屋的檐角。微風一來,花瓣從高空輕舞而下,有如杏花細雨,有如天女散花。檐角、柴垛、碎石、小徑,諸多農村特色的景物都被花瓣裝扮起來。更讓人流連的是老屋的一角,褪色青瓦、殘存土墻,整個兒鋪一層粉紅色花瓣,恰似晾曬新染制的織錦。
好景有時不長,要是遇到點早春雨雪,整個景象如喜怒突變,剛才還是婀娜多姿的舞女,現在卻如夫君別離的新娘,花瓣里裹著水珠,水珠纏著花瓣,恰似紅潤的腮邊掛著晶瑩的淚珠。幸好初春沒有狂風暴雨,不然這傷心的淚人,叫人如何收拾。
如此壯麗奪目的景觀,藏自然是藏不住的,時不時招來路人的唏噓贊嘆。但停駐的腳步、注視的目光,只是一時的驚訝和好奇,終不長留。那時我們總不懂老杏的孤芳自賞,倒覺得是我們又一不錯的樂園。遍地的花瓣任我們拋灑和踩踏,回家還向家人炫耀腳底的余香。
繁花謝盡,最盼望的是夏天到來。綠葉間淺藏著青杏,真若“花褪殘紅青杏小”。一群孩童心急如焚的盼杏的成熟,杏兒反倒不慌不忙的微微泛黃,極似一位花白虬髯的老者怡然自得的神情。杏兒泛黃了,成熟也就不遠了。
三
似乎每一件珍品都有一個忠實的守護者,老杏也不例外。老人叫什么名字,不大清楚,只知道她是我兒時稍大玩伴的奶奶。杏兒快熟的時節,她常坐在門口的小凳上,每每聽到過往行人對杏樹碩果的稱贊,笑顏就在她嘴上綻開,露出牙齦兩排。鄰近小孩比較調皮的,悄悄竊取還未熟透的杏兒,招來的往往是老人的罵聲和拐杖的敲擊聲,直至小孩遠遠奔逃而去。這樣的守護會一直持續到杏兒熟透。層層綠葉間透出黃斑點點,當微風搖落第一個熟透的杏兒,她終于默許孩子們走進樹下那片禁區,只可拾取自然熟落的杏兒,不許刻意弄下樹上的任何一個。我們一幫孩子,總覺得她太過吝嗇,滿樹的杏吃不完還不讓別人吃。我們歡喜的就是吹風,幾個鄰家小孩,只要一聽到啪啪的落地聲就會聞聲而來。
杏的味美,是其他的杏樹的杏不可比的。吃了果肉,剩下大大的杏仁,收集起來曬干拿到集市上,還可以大賺一筆。對于分文必爭的貧苦農民,又何樂而不為?更何況是些毛孩子。
也是杏兒快要成熟的時節,一個平常的清晨,屋檐下不見了老人端坐的身影。那時不大不小的我們,不識人事,一度分外高興。老人是在夜間去世的,沒有人知道她的死因,只聽說她的身體側向杏樹的方向,面容安詳。有人說她太老了,是壽終正寢。農村的習俗,忌諱對一個高齡老人的死因尋個究竟,也不需要任何現代的醫學鑒定。死于九十年代末的她已有九十好幾的高齡。
參加葬禮的親友把她的遺體抬上高高的山崗,特將墓門正對著老樹的方向。送別的親友一回轉,摘掉了一樹的杏兒。
四
我漸漸長大,杏樹更加老去。我多次詢問母親關于老杏的身世,母親卻也不知道詳實。幾經周折,我終于在鄰居另一老人的口里知道了關于它的故事。
這棵杏是那位老人的父母新婚時種下的小苗,取“幸(杏)福美滿”之意,可惜在接下來戰火紛飛的年代,幸福只是一種不著邊際的追求。她的父母雙雙離世,留下她獨自一人在那個看不到光明的年代。頑強的她不僅活了下來,還成了家。新婚那天,也請杏樹作為見證,也同取“幸(杏)福美滿”之意。在那個歷史都不忍下筆的年代,一個小家收容了孤獨的身心,幸福也悄悄走進。那株杏見證了她家兩代人的幸福時刻,她以女人特有的柔情下意識的開始保護。
按照中國式的大團圓,至此該結局了,可命運這位導演總是叫人捉摸不透。中年的丈夫突患絕癥,為中國人治了幾千年病的杏仁卻派不上用場。她失掉了精神上的安慰,雖然有兒有女,仍不免孤獨。也正是從那時起,這株杏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她的家在這棵樹下成了散、散了成,終留下一株老杏陪著她的半老徐娘身。樹是她幸福的見證、是她幸福的回憶,她沒有再給自己成一個家,這棵樹在她的世界里扮演一個復雜的角色,或是父母的愛、或是夫君的情,終成忠貞。
歲月易逝,她的小兒也成人成家,養兒養女。而今她最小的孫子(比我稍大的兒時玩伴)也已成家,生了個女兒在咿呀學語。她的孫子和她的兒子一樣,都是淳樸的農民,和他們打交道無需顧忌。她死后沒幾年,已是她的小孫子當家了,自然不夠老練。看管那棵老樹是必要的,只不及他奶奶細心。老樹確實太老了,樹干嶙峋,成了村子里的歷史人文,更是一道亮麗的風景。
這些年,我在外念書,回家的時間屈指可數,但是每次看到老杏,心里無端的踏實。今年年初,不知從何處衣錦還鄉的一個做餐飲的老板看上了這株杏,不是因為它的歷史和故事,而是它粗壯挺拔的樹干。兩人合抱的樹干,可以鋸出許多他夢寐以求的砧板。到訪的車轍印滿小小的土院子,談判的腳步踏過陳舊的木門檻。兩位淳樸的農民最緊要的考慮了自己的經濟來源。春天悄然而過,買賣終于敲定。暑假回家,我見了老樹的最后一面,同女友攜手仰望的瞬間,我還設想著讓它以后也見證我們,還設想著多年后坐在樹下給我孩子講它的故事······
砍樹的時候我已經外出工作了。聽母親說,十幾個壯漢用了三根大繩、兩把油鋸才把它順利放倒。我不敢想象,百余年風雨的滄桑、紛飛的戰火、悲歡的人事,化作一株屹立的古木,今日如何殘枝獨剩?我更不敢想象,在油鋸鋸下的瞬間老樹有沒有吱呀的呻吟,而這樣的呻吟最終又如何被他們理解為壽終正寢?
對著一個丑陋的土坑和一堆零亂的枝丫,我沉默靜哀。不遠處是玩耍的孩童,我有些尷尬,腳下是真切實在的故鄉,卻只能說給他們飄渺虛無的故事。
或許,已經沒有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