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的建筑工地上,藍色的身影在烈日下來回移動,短小的影子,似乎在敲著十二點的時鐘。藍色是那些工人衣服的顏色,是粗糙的勞動布的顏色。
去年年末的一個清晨,我在進行年終“大掃除”時,在墻角里拖出了一堆臟亂破舊的勞動布,確切的說是父親的工作服。我用加了洗衣粉的溫水泡了許久,有些斑跡終無法洗去,反而又給衣服添了幾分陳舊。末了,看著這一堆讓我無力以回的勞動布,也只好晾起作罷。
父親同他年紀相當的大多數農村人一樣,識字,會讀書看報,但談不上有文化。有強健的身體,但沒有一門絕活。他們年輕力壯時,正值改革開放,這些似乎注定了他們的漂泊流浪。二三十年來的漂泊,父親的行跡已布滿大半個中國。在西北荒蕪的礦山上采過礦,在東南多雨的大海邊捕過魚,在東北茂密的叢林中伐過木,在西南酷熱的煉鋼廠煉過鋼,還在許多城市建過房。沒有文化,自然吃不了“清閑飯”,沒有技能,只有靠身強力壯。像一個沒有盤纏的旅行者,在家的日子像暫住幾天旅店;又像一個被故鄉拋棄的浪子,只有歲末年初才會打起回家的行囊。陪他一起漂泊的,除了那一卷被蓋,便只有這一身藍的叫人沉悶的工作服。就是這一身勞動布,裹挾著他強健的軀體,下過幾百米深的礦井,翻過叢林密布的山野,煉過不計數的鋼鐵,漂過許多漁場。于是,這身布有了煤的黑、樹的脂、汗的臭、魚的腥,任我用再多家鄉的泉水,也洗不凈這身衣裳。
父親喜歡自由一些的工作,他不喜歡工廠嚴格的管理制度,所以他也就只有在不同的體力活間換來換去,而衣服依舊是一色的勞動服。從故鄉到千里之外的工作地,他穿著那一身藍布,或站或坐或走,來回奔波著。倘若他新剃了頭,看起來和勞教出來的人并無兩樣。工作服一套套更換著,歲月如書一頁頁翻過,最初他強健的身板穿起來“有模有樣”,而今,他略顯遲緩的動作和不再筆直的軀干,早已不堪歲月的沉重。
父親漸漸老了,在家休息的時候也換上了像樣的衣服,但在他臥室的行李箱底,總有一兩套陳舊的勞動服。不知何時起,父親喜歡一個人抽著煙發呆,不時還輕聲嘆氣。高中時我受政治老師的影響,一味地為改革開放的緊經濟成就歌頌贊揚,但每次我回家提到這些問題,父親總是更加沉默,倘若是在飯桌上,他便更加大口地喝酒。
那年暑假的一個晚上,我和父親在看夜間新聞時發生了爭執,我一度強詞奪理、滔滔不絕,等我的長篇大論平息了,父親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后徐徐吐出煙霧,緩緩對我說道:“你還年輕,許多事不要那么急性子,許多問題還要多動腦筋思考”,接著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那藍瑩瑩的煙霧,在空氣中緩緩上升,變化出許多奇怪的形狀。一個飛蛾飛過,把那些形狀吹得四處飛散,父親的頭在那煙幕的背后,眼睛直直盯著食指和中指夾著的大半截劣質煙頭。而離他不遠處墻角里的電視機正在播放著某省夏糧的豐收、人均收入的增長。靜默中我輕輕摸回房間睡覺。深夜,迷迷糊糊中聽到了父母房間的爭吵,細聽幾句像是為借錢的事,我豁然明白,原來父親一直愁我的學費。
此時,我反感別人把父親這樣的人稱作“農民工”,他們年初在家種下莊稼,大半年又在外地務工,農民和工人的活他們都做了,卻討回了一個兩不相屬、找不到身份歸宿的稱呼,并不是他們有意要背離土地。年初,父親又要外出了,可漁場的船主不要他了,礦山的電話打不通了,當年一起煉鋼的老鄉也不來找他了,他只有去工地打雜或留在家鄉修路。他真的老了。他逝去的青春,半輩子的漂泊,只剩墻角的一堆破舊的勞動布。失落的夜晚,父親總會在窗前吹起短笛,吹起他僅會的幾首曲子,有《十五的月亮》、有《九月九的酒》、還有《小白楊》。
不覺中車已到站,走出站口,天空一片蔚藍。遠處未完工的樓頂,又有藍色的身影,他們從哪里漂泊至此,又是多少孩子日夜守望的父親?蔚藍的天空映著藍色的身影算不算答案?迎面吹來燥熱的風,我縱步踏入來往的行人。
(備注:“留守兒童”是近年才提出并受到關注的,我是一個在長大時不知道自己是“留守兒童”的兒童。我無比的敬重父親和像父親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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