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因為心情,那天早晨故鄉的青山在我眼前驟然變色:抬眼望去,埋葬母親的赤水河北岸,似乎一夜之間旋轉了色輪,翠綠深處滲出明黃,在眼前鮮艷明亮起來,天地之間變得異常飽和與通透——那一瞬間,我覺得是母親魂滿青山,我看到了母親走在黃泉路上的瑰麗色彩。
我十四歲離開故鄉,到黔北讀中學,到成都上大學,到北京工作,這就拉開了我與故鄉的往復行走。無論是徒步跋山涉水,還是坐車翻山越嶺,我都會回到故鄉,回到母親身邊。無論我在外面如何落寞愁悵,或者是喜悅輕狂,回到母親身邊,這些浮云都會擱置在故鄉之外,換來一片寧靜與安詳。……然而,如今故鄉已沒有母親,墳頭上堅硬生冷的山石與泥土,把我和母親阻隔在陰陽之間,我已無法沐浴母親慈祥的目光。
我每次離開故鄉,母親都要送我到鄉場口,或者是車站。隨著母親的白發在風中越飄越多,她每次送別都會流下傷感的淚水。我年少輕狂的時候,沒能細細品味母親淚別的緣由?!缃瘢購墓枢l出發,卻只能自母親的墳前偊偊獨行,世界上最牽掛我的母親已經無法送我,我真正感到了一種廣漠的孤獨與無依。
故鄉能裝電話之后,我便給母親裝了一部,再也不用書信在重重青山之間傳遞母子之情了。每個星期,我都會給母親打一次電話,每當母親的聲音從故鄉傳來,我的心里都會生出一種踏實與安寧。……如今,這個電話號碼還在我的手機里,但我知道,故鄉已經沒有母親,這個電話號碼已經永遠無人接聽。
我四歲多就沒了父親,全靠母親艱難地撫養。母親給我提供的物質生活當然是拮據的,但是,她給我的母愛,卻是持續而長久、豐富而深厚的,我此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擁有這樣一位優秀的母親。那種幾乎可以說是深厚無邊的母愛,是我人生的滋養和心理的支撐。無論我走遍萬水千山,還是閱盡人間滄桑,我得到的那份偉大母愛,都是促使我始終熱愛生活的最深層理由。
再回故鄉的時候,母親的墳頭已經長滿青草。母親的離去,翻開了我與故鄉的B面:此時的故鄉對我來說,已經聚焦為母親那座用山石和泥土壘起來的墳墓。
如果要尋找納博科夫《洛麗塔》的主題動機,我認為就是那種十二三歲故鄉女孩的純粹與美麗,它甚至使亨伯特入迷而變態地追求。
為了敘述的方便,就叫她小華好了。那次和小華相遇,就是在故鄉的河邊。
當年的故鄉小河楊柳依依。楊柳枝上爬滿了無娘藤,有白色的,黃色的,也有紫色的。夕陽溫暖的逆光照在楊柳樹上,照在無娘藤上,照在一河灘鵝卵石激起的金幣一樣閃閃發光的浪花上……我和小華就在這樣的河邊洗衣裳。
陽光照在小華白里透紅的臉龐上,也勾勒出另一面的陰影,陽光和陰影塑造出立體的少女。這位故鄉的少女,盤著長發,綰著袖子,綰著褲腿,彎著身子在小河邊洗衣裳,結實的乳房與豐滿的臀部,把人體曲線的美麗推到極致。動人的春色,還有一種男孩在她心里激起的美麗:一臉的異彩,兩眼的流光,好像在訴說著什么,似有若無,又恰到好處?!覐你墩行堰^神來,找個理由從小河中撩起清水灑向小華,她轉身提起褲腿在小河里騰挪躲閃,銀鈴般的笑聲灑向河灘的每一朵浪花。
當然,后來在故鄉的其他地方,比如學校操場、教室門口、放學路上、鄉場街頭……我都和小華有過怦然心動的相遇。有一次,她坐在客車上準備去縣城,我從緣份給我的那個角度看去,看到她臉上那層細細的絨毛,就是古代從少女到少婦要“開臉”去掉的那層絨毛,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閃亮,如夢似幻;那種少女的絨毛,就這樣輕輕地撩撥著一個少年的心思……是故鄉的少女激起我的男人意識,心理的,也是生理的。
我和小華都循著自己的生活軌跡各奔東西,幾十年后,她在一次聚會上喝醉了,和幾位故鄉朋友一起給我打電話,竟然問我當年為什么不“追”她?這又讓我想起與她在故鄉河邊相遇的美麗風景。趁大學畢業三十年同學聚會之際,我專門與早已進城的小華相約見面;與童年故鄉的相遇比較,此時距離更近:我們一起吃飯、喝酒、唱歌、跳舞……然而,抽足復入,已非前水,那位河邊的故鄉少女,已經成為無跡可尋的鏡花水月。
與亨伯特不同之處在于,我明白隨著洛麗塔長大,那種少女的純粹與美麗,會飄散在歲月的風塵之中;那種故鄉女孩的美麗,以及由此引發的那縷似有若無的初戀,只能在故鄉,在童年,命運給你的一次性相遇,從而成為一生珍貴的紀念性瞬間。
城市就是水泥叢林,大城市就是更大的水泥叢林。多少次,我的思緒都從北京的水泥叢林中翻越出去,回望自己的故鄉:那秀美的真山真水——堅如磐石的山峰,還有那山峰上自由盤旋的山鷹;柔如智慧的溪水,還有那溪水邊火一樣盛開的杜鵑花。
故鄉與童年的美麗,經幾十年歲月的淘洗,仍然歷久而彌新。
夏天的太陽是熱辣的,但是如果躲進山溝背陰的灌木叢中,那就又是一番天地。我們夏天上山割豬草,就經常找灌木叢午休。灌木叢中有樅樹,雜樹,還有連汪剌,它們織成一個天然的涼棚。有一種藤蔓,爬滿這樣的涼棚,結出香蕉一樣的果實,故鄉稱之為“八月瓜”。熟透了的八月瓜,也和香蕉一樣,外面的皮會裂開口子,露出白里含綠的果肉來。八月瓜也和香蕉一樣,沒熟透不好吃,熟過了也不好吃。誰知道八月瓜什么時候熟到恰到好處?——是我們故鄉的山雀。我就常常順著藤蔓爬到樅樹或雜樹上,去找那種張開口的八月瓜,而且是那種被山雀吃過一點的八月瓜;那種八月瓜的香甜,不僅香滿嘴巴,還會甜進心里……那一瞬間的享受,庶幾就是天賜了。
我在故鄉的山坡上放過羊,我也在放羊的山坡上DIY過彈弓。故鄉做彈弓架子最好的材料是黃荊,一種長不太高的樹,但它的枝條都很順溜,硬度也很好,關鍵是它長著長著會分出岔來。如果我們把它分出的岔用麻繩拴攏來,拴成一個弧度完美的彈弓架子,等它長定型之后,砍下來就是一個從大自然定制的彈弓架子,令人愛不釋手。
我懷念自己在故鄉與天地共呼吸、與萬物同生長的成長歷程。那種成長的生命細節,旺盛,飽滿,豐富,充滿活力,一如那自山澗飛流而下的瀑布,一如那從亂石穿越而來的溪流,一如那蓬間嘰喳跳躍的麻雀,一如那山巔自由盤旋的山鷹,一如那緊貼河堤生長的鐵線草,一如那隔著樹叢笑開的杜鵑花……
當然,我知道自己無法回到童年,也無法回到童年的故鄉?!吧傩‰x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痹缭谔瞥R知章就寫出了這種故鄉對游子的生疏,也寫出了這種游子對故鄉的隔膜。
唉乃一聲,已是知天命的年齡:我常常會在后半夜醒來,披衣而起,步出樓外,遙望故鄉的天際……然而,我能看到的,已經只是故鄉天際的一彎下弦月,雖然明亮美麗,卻也遙遠而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