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蒙.清揚)
流年易逝,如云飛過。輕飄飄地,時光就變舊了,底色就泛了黃。許多的人和事就成了照片中的某個影像,或者是書中的一句話,抑或是夢里的一次想念。它們出現在我回望的目光中,出現在我凝眸的瞬間,出現在我恍惚的夢境中,我在現實中尋找著遙遠。
我站在流年的渡口,面對流年從天際向我走來,又目送流年向遠方逝去,我也想如《匆匆》中描述的那樣去伸手遮挽,但流年之舟從我遮挽的手指間消失如箭。
我打撈時光的碎片,拼接、剪切、還原,不管流年在一場場的風霜雨雪中怎樣走失,我總是不會忘記翻曬那些讓我難忘的情節。我總是會跌入流年的光影里,在那些難忘的時光中虔誠地打坐,回想起一些風、一些雨,或者是一朵隔時的花。于是,那一季的故事就橫亙在我的眼前,像一座我翻越不過去的高山。所有的高度,都在夏天完成那句內心的詠嘆,鏗鏘的聲音再次回響在我的耳畔時,流光已經在它的渡口走失了好多年。
我的渡口 我的船
我的渡口佇立在二十多年前的夏天,有一些蒼茫,有一些遼遠。它像一幅卷軸,潑灑著提筆就老的水墨,斑駁的底色,泛著濃郁的時間味道。有濁復清的水色從畫卷上流過,我看到了它輕漾的漣漪,我聽到了它泠泠的聲音。還有一只船,在水面上遠航。有風,它迎風而上;有浪,它在浪花擊舷中沖浪。它朝著前方亮如星辰的燈塔前行,那里是地平線,是岸,也是它上下求索的目標。
那一年的渡口我行色匆匆,像一個追趕時間的旅人,我奔跑的腳步驚醒了蟄伏在樹葉間的蟲豸,驚醒了游弋在水面上的魚兒,也驚醒了一縷風,隨著我一路奔跑。那風催生了我肋下的雙翼,我以飛翔的姿勢奔跑。
拂蕩在渡口的柳枝拽不住我遠行的腳步,搖曳在渡口的桃花挽留不住我探尋的雙眸。所有的歌行都失卻了聲音,所有的風景都在我奔跑的腳步中黯淡了顏色。我一路奔跑,我的船在那里等著我,我不能錯過上船的時間,否則,一張舊船票徒增我的懊悔之外,它會讓我與夢想擦肩而過。流年渡,流年誤,我的心早已在兒時就鼓蕩著滿滿的風帆,它承載著夢想,它早已盼望著起航……
流年的腳步倏忽間走回到向陽院,那是我童年生活的地方。那時,我們這些向著陽光成長的孩子都像一朵朵向陽花一樣,每朵向陽花都懷揣著一個開花的夢想。小燕的夢想是宇航員,她想開成一朵凌空飛翔的花朵;英子的夢想是科學家,她想開成一朵科技之花;白鴿的夢想是歌唱家,她想開成一朵音樂之花;平兒的夢想是當一名作家,她想開出一朵文字之花;我的夢想是當一名辛勤的園丁,用我的辛勤勞動去哺育一朵朵夢想之花,讓它們在夢想的土壤上綻放最美麗的花朵。
在向陽院里,我最喜歡玩的游戲就是模擬上課。小朋友們整整齊齊地坐在下面充當學生,我在前面像模像樣地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我把這游戲一直玩到上中學。李白的那輪夢想的月亮始終都掛在我的心上。開始我只是吟誦,后來我就到書上找,我知道了李白的夢想,就是他精神的還鄉,他把夢想寄托在一輪明月里,他以仰望的姿勢去追逐他的夢想。小小的我感動于他的夢想,我從書上知道他是為了追逐夢想才離開蜀中仗劍而行來到中原。他在夢想的途中跋涉,全然不顧夢想的茫遠還是切近,他跋涉著。
于是,我的夢想也在心里扎了根,它不再僅僅是游戲時的一種模擬形式,它成了我心中向往的遠方。我跑去找老師詢問,我在書上翻找,我知道我要參加高考,我要考上大學,我要進入師范類院校,我才能步入教師的隊伍,才能戴上天底下最光輝的職業這一桂冠。我還知道高考就是百舸爭流,就是千帆競發,考的是實力,考的是勇氣。那是一場人才的選拔賽,優勝劣汰是它的競賽規則。在流年的渡口,我必須揚帆遠航、乘風破浪、我才能匯入高考的洪流,才能在這澎湃的洪流中掌好我的舵,做自信的舵手,才能讓我的船若飛鳥一樣掠過波浪、穿過云層,飛抵我的夢想之岸。二十多年前,高考之船,是承載著我的夢想駛離流年的渡口的。
而高一那年的暑假,火車上的一次邂逅,為我的高考之船更增加了前行的動力。我幸運地遇到了一個正在上大學的姐姐,她胸前的大學校徽吸引了我的眼眸。我盯著那校徽,仿佛從上面望到了一座莘莘學子濟濟一堂的大學殿堂,又仿佛望到了這些學子們臉上喜悅和驕傲的神情,我油然而生敬意,我的夢想在那一刻火苗一樣在我的心頭躍動。那個姐姐洞悉了我的心情,她微笑著望著我,和我攀談起來。她知道了我的夢想,她為我高興,她說有夢想的人生活得才幸福。她鼓勵我要我好好學習,要駕好自己的船,不要讓它偏離了方向,要用勤奮做槳,才能到達夢想的彼岸,才能像她一樣踏入高等學府的殿堂。我的心鼓蕩起了和煦的春風,它又扯滿了蓬,蓄勢前行。后來,我竟收到了她寫來的一封信,鼓勵我不要中途棄船登岸,一定要“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一定要“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我手中的信紙,就像是張開的一葉帆,我知道,正有一股好風吹拂著它,長風萬里送征帆。
懷揣著我的高考夢,懷揣著我的為師夢,白天,我坐在教室這只船上在學海里遨游。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灑下的汗水滴落到學海中,水漲船高。我在激流中勇進,我沖開朵朵晶瑩的浪花,衣襟上、頭發上都滴落著我如浪花般的汗水,但我疲憊的臉上依然掛著浪花般晶瑩的微笑。夜晚,我坐在書房這只船上在學海里泛舟。書桌上的臺燈,是引領我前行的航標燈,我在它的光里感受光明。我知道我不是在黑暗里蝸行,只要有夢想,前方就是柳暗花明。再難的路,也是用腳走過;再險的航程,也是用心在航行。
我追趕著時間,追趕著遠方屹立在我心上的目標。我把昨日的燈盞盡數熄滅,我的一輪輪滿月清瘦了半邊,我用我的青春,用我的花樣年華,追著季節風在奔跑,我從秋霜跑到冬雪,從冬雪跑到春風,終于從春風跑到夏花,醞釀了長長的流年,我等來了一季花開,我的船伴著花香駛進了夢想的港灣。
二十多年前的夏天,我把青春交付給了夢想,交付給了一場以少勝多的競技。就像海明威《老人與海》中的桑迪亞哥一樣,為著夢想努力前進!縱浪大化中,拼搏是尋夢的雙槳!我始終不悔,不悔那段行船的日子!我甚至以此為傲,如果沒有那年的“移舟更尋勝”,怎么會有“遠見小桃花”的收獲呢?
在流年的渡口,有許多的日、許多的夜、許多的年華不經意間被我們塵封,掩埋在流年的細沙里。但是,回憶總是能重回那個渡口,心里的潮水總是會在某個令人怦然心動的日子里涌上心岸,一浪一浪。鉛華洗盡,徐徐呈現的,還是那個夏天,還是那一葉曾經載著我遠航的不系之舟。
女兒的渡口 女兒的帆
女兒的渡口佇立在她十八歲的這個夏天,清晰、切近、就在眼前。它像一筆寫盡的遒勁的書法,筆走龍蛇間都透露著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直入人的眼目,直逼人的內心。它淋漓的筆墨揮灑著一種力量,也暗藏著一種凌厲的機鋒。
女兒望著我,尋找著我的目光。我知道,女兒還沒有學會獨自遠航。她笨手笨腳地扯起帆,她在水波激蕩、風聲喧囂中慌里慌張。她需要我的幫助,她害怕我的嘲笑。我怎么能嘲笑她呢?和她一起站在她的渡口,恍然間我覺得自己變成了蘇東坡,眼前的渡口就是他感慨而詠的《念奴嬌.赤壁懷古》里的畫面:“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金戈鐵馬,從我的眼前掠過;鼓角爭鳴,在我的耳畔回響。女兒的渡口,一個看不見硝煙的戰場,我站在它的面前都不寒而栗,何況不諳世事的女兒。女兒要在這兵荒馬亂的渡口立穩自己的腳跟,不能像西楚霸王那樣亂了方寸。她要撥云見日,走出自己的一條陽關道,去登上那奔向勝利之途的船只,扯開飽滿的風帆,一路遠航。
她不知所措地拽著那桅桿上的帆繩,五里一徘徊,十步一回頭。跟在她帆影之上的是散不盡的連天陰霾。她的帆一會兒張起,她的船便乘風破浪;她的帆一會兒收束,她的船便在風浪中搖擺。她的帆對抗著變幻莫測的風云,她的船走得有些磕磕絆絆,潛隱的暗礁像是一只巨手撥亂著船的航向。那船在水波上起起伏伏,曲曲折折,一路顛簸。我的心也在這顛簸中青花瓷一樣一瓣瓣碎裂,我無法在渡口上安立,我追逐著船只飛跑。女兒也流著淚扯動她的帆讓船靠近岸、靠近我。我飛快地躍上女兒的船,我終究無法硬下心腸讓女兒獨自遠行,我還是要陪伴著她迎接一路的風雨。我要做她的給養站,變換著花樣為她做各種可口的飯菜。家里的菜譜被我翻毛了邊,百度一下查找新的高考食譜,向同事們詢問高考食譜,是我常做的事情;我還要做她的保健員,隨時關注天氣變化,隨時為她添加或者減少衣服;我還要做她的心理師,關注她情緒的變化,隨時和她溝通、交流,打開她思想和心理的栓塞;我還要做她的輔導員,有時會和她一起探討功課、解決疑難。女兒奮力扯著帆,我助她一臂之力,我們母女二人在一條船上,我們建立一種理解的默契,共同抗擊著高考路上的風風雨雨。渡口漸遠,前方漸近,我們一直在行舟,把那首船工號子唱了又唱。
岸上的鐘聲敲打著心海的無眠,我和女兒都沉浸其中,透過溫暖的漁火,望著一個想象中的未來。我不知道女兒會登上怎樣的一座岸,但我知道那座岸上沒有她的夢想,她的夢想早已丟失在流年的渡口。當她揚起手來將夢想丟棄的時候,我聽到了她內心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頻頻地回望女兒的渡口,回憶在我的眼眸中醒來。那也是女兒童年的時候,小小的她側著耳朵聆聽手風琴班里傳來的琴聲,瞇著眼睛笑靨如花。問她是否喜歡拉琴,小雞啄米一樣地點頭。從此以后,小小的肩頭背上了她的音符,也背上了她的歡喜。領她去音樂班的路上,我總是習慣性地詢問她練琴累不累,還能不能堅持,她咧開小嘴樂著,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她總是趴在我的耳朵跟前悄悄地說她喜歡拉琴,老師夸她拉得最好。于是,風霜雨雪的日子里,總是有一對母女手拉手行走著,母親背著手風琴,女兒緊隨著母親,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一個在前一個在后、一個彎腰一個挺胸,一邊走一邊說,一邊說一邊笑。路人的目光里,這是一道移動的風景,這移動的風景一走就是五年。女兒的小琴換成了大琴,女兒的指尖磨出了硬繭,女兒參加了一級又一級的考試,攀登著一個又一個臺階,拿到了國家手風琴八級的榮譽證書。
女兒在音樂這塊園地上辛勤地耕耘著,她播撒著辛勤的汗水,讓每個音符在她指尖流暢的跳躍,流淌成一條自如歡暢的音樂之河。她深深地熱愛著音樂,她幻想著有一天能登上音樂的瑰麗殿堂,讓她夢想的音符在音樂殿堂的上空自由地飄蕩。
上了初中,課業負擔不斷加重。女兒像蝸牛一樣背著重重的殼,那殼里填充的是超負荷的課業,女兒一點一點地耕耘完作業之田后,疲憊的身體幾近空虛,像是一只被抽掉空氣的氣球一樣。疲乏至極的女兒堅持著背起沉沉的手風琴,緩慢的音符在女兒手中崩落出來,像掉落的石子,一顆一顆落到我的心上。拉著拉著,女兒的琴聲漸漸滯澀,最后歸于沉寂,接著聽見“通”的一聲,女兒連琴一起摔到地上。摔得多了,我便心疼起女兒,硬下心腸不讓女兒練琴了,女兒便利用節假日里擠出的一點空閑時間練習,琴聲在女兒的房間里斷斷續續地響著,女兒的夢想也被她斷斷續續地追逐著。中考那年,自習課后回到家里已是夜里十點,還要寫這科那科的作業。女兒的身體掩在堆積如山的書本后面,從那偶爾探出的眼睛里,我看到的除了疲憊還是疲憊。手風琴被女兒冷置在角落里,女兒的目光落到它上面時,我總是能聽到女兒心里的那聲嘆息。高中三年,更是任手風琴在角落里蒙塵,女兒連嘆息的時間都被擠占,她說“學習、學習、再學習!”
女兒的夢想細沙一樣飛揚在風中,流年的渡口漸遠,她必須得扯起風帆,她來不及細數殘留在渡口的點點過往,她就得保持著風的速度,航行在水面上。夏風、夏月、夏雨,橫在她的面前,多像西藏的六字箴言,她在這箴言里尋找著她的明天。丟失了夢想的明天會是怎樣的呢?或許像許多的年輕人一樣,把高考當成是謀生的一個階梯,攀著它就攀援上一份職業,然后沉寂在這份職業中,開始一種遠離夢想的生活;或許再尋找一個夢想,用另一個夢想支撐她的生活,沒有夢想的生活多像是沒有日月星辰的天空,該是多么的漆黑與蒼白!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女兒也在追趕著時間,她把一種責任沉沉地擔在雙肩。盡管她沒有如我當年那樣懷揣著夢想上路,但是她也并不想做那沉舟、那病樹,她依然要做那爭流的千帆中的一只,迎春佳木中的一棵。她要以航行的姿態走進六月,走進她的高考,去接受生活對她的考驗。
一些故事在流年的渡口,穿過漆黑的夜晚,終將成為被水聲淹沒的片段。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和二十多年后的這個夏天,母女兩代人在高考之路上所付出的艱辛,始終像一枚盛夏的果實生長在心里,昭示著一個永不落幕的季節。
載于《鹿鳴》2013年第5期
后記:2013年的高考就在眼前,謹以此文紀念我們逝去的高考歲月,也祝福我的女兒、靜水的女兒高考順利,如愿以償!也祝福2013年的高考生心想事成!加油,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