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娃背著行囊走近村口的時候,已是清明過后很長一段時日了,一股股熟稔而親切的風兒,帶著麥苗和泥土的清香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這風兒吹到臉上,暖暖而又癢癢的,就像奶奶的手,輕輕柔柔地撫摸他。
記憶里,奶奶很少笑。那些青黃不接的舊日子里,一家老小的肚子都吃不飽,奶奶怎能笑出來呢?不過,從三娃光著屁股蛋傻傻笑到穿著開襠褲滿村跑,一直到某一年某一天,三娃長成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俊少年,奶奶終于心滿意足的笑了。那笑聲,穿過小屋,穿過院子里靠南墻站立的槐花樹,在微風輕揚中抖了一樹的槐花簌簌而落,一片片的順著風兒飄到門口,掠過一陣陣清甜饞人的香氣,沁人心脾。
只是這笑聲太短暫了。因為總會有一場場風兒在村子里張牙舞爪地亂刮一氣。奶奶臉上動人的微笑沒了。她弓著身子,一件件拾起從麻繩上吹落的衣服,一片片撿起從房頂上滾落的瓦片,眼底的一抹愁云,一直鏤刻在三娃心頭。
三娃清晰記得,不管是春紅夏綠還是秋陽冬雪,總有他淳樸善良的父輩們不愿意看到的風兒殘卷而來。比如,春寒料峭時,娘和爹還有村里的男男女女拉著架子車平地挖渠干勁正足時,突來一陣龍卷風,吹得漫天塵土飛揚,迷住了人的眼,堵住了人的嗓子。站在崖背上正使著蠻力、輪著鐵鎬和頭上下?lián)]舞的男勞力,會在風里東搖西晃。身體瘦弱且年紀稍大的五伯站立不穩(wěn),從崖背上生生摔了下來,愣是在炕上躺了幾個月。那幾個月,掙不到口糧的五娘家,稀飯碗里能照見人影來,孩子們整天啃著窩窩頭,啃到胃反酸,清湯寡水的日子讓五娘滿臉愁兮兮的。
在三娃印象里,小時候,父輩們似乎永遠有干不完的活。田地平了一片又一片、水渠修了一條又一條,村口那棵皂角樹上破舊的大銅鈴就像皇上的圣旨一樣靈通。一聽到鈴響,娘趕緊解下圍裙或者撂下針線筐,朝廂房里歇腳的爹扯著嗓門喊一聲,弎他爹,起來出工嘍。爹聽到娘吆喝,跳下炕,旱煙袋子往懷里一揣,撒著鞋子拽著架子車一溜煙地往村口跑。去早了,可以領(lǐng)到工分稍微多的活,他和兩個姐就可以多吃幾頓細面白饃了。
三娃特別惱恨那些不長眼的風兒,它們時不時的像個怒吼的獅子出沒無常。眼瞅著該出工了,大風就來了,天像塌了似的烏壓壓一片黑,風煙四起下枝葉亂飛。三娃可憐巴巴地站在門口的屋檐下,看著爹和娘縮著脖子歪歪斜斜地走在風里,心里又惶恐又心疼。爹依舊和男人們在崖背上挖土,碰到大塊土疙瘩時,幾個人把頭同時伸過去,齊刷刷地挖下去,嘴里齊聲喊道,一二三,起,一些難啃的大塊土順著崖背渾然坍塌。娘和崖底的婦女們馬上一擁而上,裝滿車一趟趟來回跑。若來一陣風,不用說,臉上、身上甚至連嘴里都會是嗆人的塵土氣息,可他們?nèi)徊活櫍琅f熱火朝天地干著,漲紅的臉上,汗水和著塵土一股股往下流淌。記得有一回,剛收工走在路上,碰上一股黑風夾雜著滂沱大雨而來,娘的草帽也被刮得掛在了樹梢上,藍碎花布衫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泥水順著褲腳灌滿了布鞋,爹全身也早已污泥一片了,進得門來,罵罵咧咧的詛咒著。
最可憎的是,布谷鳥開始歡唱時,本該是鄉(xiāng)親們守望開鐮之時。盡管村子不遠處的韓家灣老爺廟里,和婆一樣纏著三寸金蓮的五婆六婆們一趟趟的跑,香火一柱柱的燒,誦經(jīng)一段段的唱,但還是未能阻擋得了呼嘯而過的大風。可不是?有一年,芒種剛到,青天白日中太陽還明晃晃的襯人眼,誰料到了夜半三更,狂風大作雷聲震天,刮得窗戶咯吱響,刮得柴門哐當搖,連屋檐下那棵粗壯的老椿樹枝干也被攔腰折斷,嘎吱嘎吱亂響。緊接著,大雨如注,傾盆而下,風聲雨聲交織在一起,整個村子像個可憐的孩子一般,孤苦無助的掙扎在風雨之夜。
第二天,風停了,雨住了,太陽紅著屁股掛在天邊,可前幾日還昂首挺立的麥浪不見了雄赳赳氣昂昂的姿態(tài),滿地的麥稈橫七豎八躺倒一片,硬實飽滿的麥穗被雨水浸泡后黏在泥地里。爺和爹站在地頭,看著金燦燦的麥粒一顆顆的發(fā)漲,搖頭嘆息。待到地里能下腳時,搶收回來的麥子已經(jīng)出芽。那一年,娘圍著鍋臺無論如何變著法子做,出芽的麥子磨成面搟成面條后,下到鍋里總是糊作一團,蒸出的饃也是咬到嘴里就黏牙,滋味真是不好受呢。
不過,這些從村莊上空刮過的風兒也有三娃開懷舒心的時候。猶記得當冰雪融化大地回春之時,那一場場輕柔熏暖的風兒掠過他的小村莊,掠過田野。那風兒簡直就像個魔術(shù)師,不出幾日,便吹開了折折皺皺的天空,連同村子邊、小河旁,梯田下的油菜花也一同吹開了。若是陽光明媚,春風浩蕩,遠遠望去,漫天遍野的油菜花就這么蓬蓬勃勃的盛開著,鋪天蓋地般的涌入眼簾。那是貧窮年月里三娃和伙伴們最幸福、最快樂的日子。三娃清晰記得,上學或放學的路上,他們沿著鄉(xiāng)間小道,穿梭在成片成片的油菜花間,漫野都是盛開的油菜花,金燦燦的,一簇簇,一片片在春風里盈盈招手,煞是喜人。最惹眼的是,身旁扎著馬尾辮的小女生們縈繞著追逐飛舞的蜂蝶,笑聲在風中傳得老遠。多年過去了,每每想起的時候,三娃嘴里會輕輕念出“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蔭。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詩句來,這份美得像童話般的畫卷早已永遠刻入他生命的印痕之中,熱烈而爛漫。
三娃知道,爹對這些春風里四處撒野亂躥的花花草草并不貪戀,爹貪戀的是麥場里飄過的那一場場風兒。對莊稼人來說,麥收時節(jié)的龍口奪食刻不容緩。爹和娘冒著火辣辣的太陽割回來的麥子平攤在麥場上,全家人用繩子拉著石頭碾子一圈圈滾著,爹嘴里吆喝著三娃永遠聽不懂的號子,熟透的麥稈兒被輥子碾得“噼里啪啦”作響,從穗桿里碾壓出來黃燦燦的麥粒來,和麥草桿混雜在一起,大人們忙碌地翻動著碾過的麥稈兒,空氣里彌散著麥子清甜的香氣。該“揚場”了,可依然無風,爹急得繞著場邊團團轉(zhuǎn),旱煙袋子也幾乎抽空了。好不容易天邊刮來一陣好風,爹趕忙把煙斗在鞋底彈了幾下,喜滋滋地拿起木锨,甩開膀子揮汗如雨地干起來,那胳膊上仿若有使不完的勁。一個時辰過后,麥堆里的皮糠在風里被剝離來,就剩下圓光滑潤、飽滿殷實的麥粒滾落一地,清透通亮。爹躺倒在麥子堆里,唇角泛起的醉人微笑和滿足,至今讓三娃為之動容。
三娃的娘,風里來風里去的,這么多年來,她守著老屋守著老輩守著爹和三娃姊妹,幾乎不曾走出過小村莊。三娃依然記得:春風里,娘提著籠子到自留地里拔草,綠油油的麥田幾乎淹沒了娘的身子,娘一邊干活一邊哼著老掉牙的山歌,那甜美清亮的嗓音,隨風飄過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飄過桃花紅梨花白的果園,響徹在瓦藍的天宇下;三娃怎可忘記:秋風里,娘隔三差五總要在去玉米地里轉(zhuǎn)轉(zhuǎn),長勢差的,她轉(zhuǎn)身回來擔上一桶糞給弱苗灌進去,被風吹歪的桿,娘會俯下身子小心扶正再添上新土。當一陣陣清涼的風兒撫過一枝一桿時,娘能聽到玉米拔節(jié)的聲音,她的臉上漾起幸福燦爛的微笑........
最讓三娃難忘的是,冬夜漫漫,凜冽的西北風像餓極了的野狼般干嚎著,他的小村莊沉默在寒風中。娘坐在昏黃的燈下,那被風吹皺的臉顯得安詳而寧靜。娘的手上永遠有做不完的針線活,三娃磨破的棉褲膝蓋需要縫補,父親開了線頭的棉絨帽子漏風,還有一家五口過年要穿的新棉鞋……三娃睡在娘的熱炕頭,有冷颼颼的風兒從木格子窗戶縫隙灌進來,娘停下手中的活,掖掖他的被角,撮撮自己手心,又專注一針一線起來。
在這之后,八百里關(guān)中道上的風依舊一場場的刮,三娃的小村莊也一年年的老去,直到有一天,三娃考上學離開小村子了。三娃的身邊,是城市的風,絢麗旖旎,熱鬧紛繁。不過,三娃卻深深懷念那些飄過村莊上空的風兒,讓他無奈過、憎恨過、酸楚過,卻也溫暖過。
此時獨坐,三娃突然想起了文友藍枕曾經(jīng)說的一句話,他日若是離開這個世上,定要被埋在小村莊的黃土深處,還要讓后輩在墳頭豎起一根煙筒,讓風兒把村莊里那些花草,莊稼以及陽光的鮮活氣味一并帶進來,也算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