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歲新年闌珊情
1.雪落時,我在歸途
這個冬天,一直在聽,一直在看,一場場雪落在你的天之涯,他的海之角。而我所在的小城,僅有的一次,也是輕輕薄薄的轉瞬即逝,總是有些缺憾。
所幸的是,即將踏上歸家的前夜,小城落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總算把整個冬天以來死死纏繞在小城上空的那份冰涼和陰霾徹底掃去了。
早上起來,抬眼望去,近處的北坡,遠處的秦嶺,被一層淡青色的云煙輕輕罩著,連空氣里也多了一份清透和熏暖。
一家三口下得樓來,大包小包的塞滿了車,踏著風雪上路了。
車子行走在繁華喧囂的街頭,一片片細細密密的雪花在斜風中飛舞著。只是那些雪花,隨著風兒一路飄搖后,落在車水馬龍的街面上,化作一攤渾濁的水花在車輪的飛碾下四處飛濺。偶有旮旯一角或僻靜一處,淺淺的雪花,安安靜靜地平攤在那里,匆匆路過的人,總會順著那一攤子潔白的雪窩窩,深深看上幾眼后,又匆匆離開。
漸漸的,高樓林立的鬧市被拋在身后了,我的眼前浮現出一馬平川的鄉野來。視野寬闊了,心情豁然了,連呼吸也暢快起來。
順著車窗望出去,這如鵝毛般的朵朵雪花,遮蔽成鋪天蓋地的水墨畫,把一片連著一片的田野和村落妝點得銀裝素裹,怎么看都讓人心生幾分安詳和寧靜來。
一路上,一輛接一輛的車象蝸牛一般的爬行,一張又一張的笑臉從我們身邊掃過。他們和我們一樣,邁著沉穩而堅定的步伐,朝著家的方向而去。
是哦,長久以來,家,也許在山野溝壑處那幾間土屋,也許是繁華都市中那一座別墅;家里,或許有兒孫滿堂的歡聲笑語,或許,也只是柴門虛掩的慈母祥父。可就是這“家”哦,亙古以來,夢魂牽饒著歸途中成千上萬漂泊人的心房。
正兀自沉思中,車窗外的雪漸漸大起來,像極了漫天飛舞的蒲公英,又像是輕輕飄搖的柳絮揚花,給有著樹木林立、飛檐瓦屋和泥土清芬的鄉野,掛上一道道天幕雪簾。我喜歡。
2.除夕夜,不眠夜
回老公家過年,這是每年必須的。這么多年來,無論風雪,無論凍雨,我們都會在除夕之夜前趕回那個小村莊。
20年了,從小城到老家這一路,承載過多少擠車和等車的焦灼和無奈,至今難忘。
曾經,被夫攙著肩膀,擠在小城唯一一趟直達長途車的過道里或坐在行李上困頓打哈欠樣子;
曾經,三歲大的小子,從車窗里被塞進去再掏出來,哇哇大哭的樣子;
曾經,一家三口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走在大雪彌散中,當我們的腳步一點點地靠近村子時,老遠看見路邊來接應的小叔子和侄子,小子飛也似的狂奔過去的驚喜;
如今,有了自己的車子,總算不用遭受顛婆旅途的勞頓和疲憊了,但那些留在記憶里舊歷年的滋味,欲說還休!
蛇年的除夕,我依然在公婆家度過。九旬已過老太爺和年僅三十多歲的小叔子過世不足三年,按照習俗不能貼紅對聯,也不能放鞭炮,孩子們只能看著別人家院子里絢爛升騰的鞭炮和煙花暗自眼饞。除夕之夜,再也不見老太爺高堂上座,后輩們磕頭像搗米雞討要壓歲錢歡騰熱鬧的場面了。不過,我依然想念那個非常可愛的、知道孫中山革命和開國大典,經歷過分田土改和生產大躍進熱潮的老太爺。他老人家在受盡大苦大難也安享了太平盛世之后,帶著對兒孫四代的無限留戀走了。想起老太爺曾經一門心思等我這個孫媳婦回去,親自吃我做的飯,穿我補的襪子,接我給零花錢時的眉開眼笑,真是感慨萬般。
如今,靈堂前的老太爺和小叔子用兩張微微笑的黑白相片注視著我們。桌子上,紅燭燃燒,香火繚繞。
孩子們、老公和我,長跪在地,一張一張一沓一沓的焚燒著從人間到天堂這一路的祝福和懷念。
祭拜完畢,回到年夜飯的桌上來。老老小小一陣觥籌交錯中,老的身體安康,小的學習進步;伴著央視春晚節目里一陣又一陣的掌聲雷動,公婆這所簡陋的農家小院,塞滿了平日里難以聽到的歡聲和笑語。
不覺間,午夜的鐘聲徐徐敲響。左鄰右舍一盞盞映著燈火的庭院里,爆竹噼里啪啦響。頓時,整個村子里,炮聲,笑聲、狗叫聲,絡繹不絕!
置身這樣的氛圍里,你會忘了職場的打拼,忘了生活的艱辛,忘了俗世的薄涼;你安歇下來的不止是一副疲憊的身軀,還有一顆浮躁的靈魂。
毋庸置疑,除夕夜,注定是不眠夜。我相信,天南海北的人都和我一樣,守著父輩,守著愛人,守著后輩,也守著此生不會輕易丟棄的溫暖和幸福。
3.年初一,新歲燦然
是在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中醒來的。
抬頭一看,墻上那口掛了很多年的老鐘指針剛剛過六點,趕緊起來。婆婆早已把院子清掃完,洗漱的熱水也燒好了。
早飯當然是百吃不厭的禮泉烙面。尤其是婆婆做的手工烙面更是叫絕,下到湯里柔軟勁道,綿長躥香。
做烙面很麻煩的。近幾年,很多鄉里人為了省事買機器烙面,可婆婆一直堅持用早年的土辦法手工做,調面、烤攤、切面都是自己手工完成的。為了給我們做好烙面,她通常要圍著鍋臺忙碌一整天的。尤其是切面,很費事的。我拿起刀沒切幾下,胳膊就酸了,手也被磨出泡來,可婆婆手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她老人家切得又快又細有勻稱呢!
飯后,婆婆收拾好房間,盤子里擺滿了核桃、大棗、花生、瓜子、清茶和香煙,只待來拜年的相鄰和親朋。
老公拽著我也出門拜年去。
鄉村百姓的大年初一樸實而熱鬧。大人們串門拜年拉家常,小酒喝的滋溜溜;孩子們放鞭炮玩斗雞,小腿跑得像撒歡的兔子;年輕人吃茶打牌,侃單槍匹馬闖世界的收獲;至于老太太老爺子,坐在灑滿太陽的院子里,折折皺皺的臉,樂成一朵讎菊。
這是八百里關中道上流傳下來的風俗習慣,亙古如此。似乎在這一天,走走街坊,串串鄉鄰,你一聲“大伯新年好”,他一聲“她二嬸,您過年吉祥”。然后,在張三家添杯茶,李四家點根煙,王五家喝兩杯,互道一聲“拜年了,好好活,好日子在后頭呢!”瞬然間,這些催人心窩暖的話語,就能把農家人一年來堆積在瑣碎生活中的不快、誤會、甚至怨恨一掃而去,諸多況味在其中呢!
當走到一條巷子的拐角處,遠遠看見老公的六婆了。老人家八旬已過,卻耳不背眼不花,走起路來穩穩當當,還會打麻將和玩紙牌。走近了才看到,那滿頭的銀發,黝黑的皮膚,訴說著滄桑歲月鏤刻在她身上的印痕。六婆接過老公給點的煙,裂開嘴巴眉開眼笑,還用她那雙粗糙的手,不停撫摸我的臉蛋,說著還是城里媳婦長得乖巧,細皮嫩肉的,真好看。我微微一笑,任由她老人家摸著,心里反而很平靜。
這一天,但凡你行走在村子每一處角落,都會看到一攤又一攤的人們聚在一起,拉不完的家常,訴不完的衷腸。我在他們的臉上讀出了年的豐盈和動人。
4.回故鄉,我是他鄉客
候鳥般遷徙的人潮,漫過城郭和鄉村,各有各的方向,各有各的故鄉。我在哪里看到這句話的,早已不記得了。但我知道,這句話告訴我:時光可以老去,心境也有闌珊時,總有一些特別的地方讓人難忘。譬如故鄉。
這些年來,在無數次不停的團聚和離別中,我終于懂了:只有在故鄉陪著母親和父親坐一坐、靠一靠,才能讓人內心安寧,才能洗卻滿身風塵和疲憊。
我是初三攜老公和小子回到我的故鄉的。
記憶里的老房子早已不再。曾經給我無限寵愛和嬌慣的爺爺奶奶早已入土為安。如今的故鄉,坐落整齊的紅磚瓦屋,修葺一新的水泥路面,高大氣派的大紅鐵門,無一不在訴說著和諧社會的美好。
只是,我眼底的悵然還是多了一些。兒時一起掏鳥窩,偷豆角,打豬草,摸螃蟹,打雪仗,追野兔,挖蛐蛐的伙伴們早已過了不惑之年。女的遠嫁,男的娶妻,各自奔忙各自散落天涯,竟然很難見到。只有在這萬家團聚的舊歷年,才會在匆匆來去中偶爾遇見,曾經的天真和無邪、年少和輕狂,化作彼此淡淡一笑,淺淺問候,然后,各自又忙做起來。僅此而已。
比如此時,我緩緩走在街道上,身邊穿新衣裳,溜著滑板,騎著彩車的孩童,我竟然一個都不認識,他們也用一雙大眼睛瞪著我,似乎在探詢,你是誰,從哪里來?
繼續往前走,碰到一對新人,看面相,應該是街道西頭五哥家的老四臭蛋。那個當年跟在我后面討要水果糖吃的小屁孩,恍然間已長成英俊小伙,瞧那新娶的媳婦跟在后面,俊俏的臉蛋,婀娜的身材,說不出的風韻。
新娘子瞅幾眼不急不緩走路的我,猜出我肯定不是外村人,卻不知道怎么稱呼,只顧羞怯一笑,兀自紅著臉低下頭。
臭蛋也盯著似曾相識的我看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連忙喊了聲,“紅姑姑回來了”。打完招呼,又歪著頭,輕輕責備新娘子:“怎么不叫紅姑呢?真是的。”
我微笑點頭以示禮貌之后,聽到新媳婦悄悄反駁說,我不認識呀,你又不早說?
再往前走,那一扇扇緊閉的大門里,曾經的五婆六爺,七婆八爺,早已不在人世,老輩如燈滅,后生又似雨后春筍,對于好幾個月甚至半年才回來一次的我來說,何嘗不是一種陌生呢?
和父母在一起過年無疑是最開心的,卻也有幾分淡淡的失落。我曾經何其向往每一個辭舊迎新的日子!但如今,看著一年老似一年的雙親,心中不免生生疼惜。許是人到中年品嘗了父母當年的歡笑淚水,苦樂人生吧,如今愈發讀懂了父母當初為我們付出的寬厚與仁愛。這每個舊歷年,與我而言,總有一份難以掩飾的祝福和期盼,想與父母,終老一生,長久陪伴,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