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于我而言,大學是必須要上的,因為除卻個人理想信念之外,還有一股力量在支持著我,這份力量來自于一股感情,具體而言就是沉沉的父愛。因為我愛著我的父親,所以愛著我父親所愛的一切。當我慢慢長大,試著走向更遠的地方,接觸到更多的生活心酸煩事,開始理解到一位年近半百的父親,他的每一滴汗水都承載著希望,每一段皺紋都寫滿期冀。我便日夜的反思自己,是不是,該為父親分擔一點歲月的酸楚了,而這種分擔,于一個數代為農的家庭而言,首先該是考上大學。
我帶著這份用情感孕育出來的動力踏上高三的征途,夢想著六月的風初吹七月的唇時,我能收獲我的成功,換得父親的欣慰,換得他眉間片刻的舒展,然后父子兩人相擁而泣,甚至我把場景和臺詞都在心里準備了一遍又一遍,具具體體,怕疏漏了一絲歡愉。
然而,六月下旬,當我拿了文理學院的通知書回去時,父親還在鄰村做工,晚上才能回得來,他總是這樣的,早出晚歸,白天里通常不在家里。那時候我多么渴望父親能夠即刻回家,為我高興,為我吶喊,而我也會因為他的高興而高興,而覺得一個兒子真正做到了理解和懂事。
到了晚上,父親回來時,摩托車的鳴號聲催迫我開了大門,父親進了屋,坐了下來,未等他說話,我已從柜子里取了通知書,快步走到父親跟前,雙手遞上,然后彎了腰,平靜地說:“爸,這是我的通知書。”
我原以為,父親會迫不及待用開心的笑和贊譽的話,來刺破我故作的平常表情。然而,父親把通知書隨意瀏覽了一下,便仍在了桌上,然后點了煙,煙霧繚繞的朦朧之中,父親說了一句我至今都還記得清晰以后也會清晰記得的話:“就知道你會上的。”
將通知書收回來的那一刻,我的心卻無比的疲軟,卻說不出那種軟的感覺,究竟是怎么回事,仿似一個未滿周歲的嬰兒,見了天邊的晚霞,也許覺著美,卻說不出個究竟來,只能夠揮著手,嘴中呼出咿咿呀呀,然而他的心里,卻一切都體會到了。
那一刻,我的靈魂被震撼,被俘獲,被壓迫,被施涂奇妙的毒藥,飄飄忽忽,忘記了所有的運作和思考。父親的一句話,幾個字,短短的,卻足以伴我漫漫的一生。那是一個父親對一個兒子的信任,以及由這信任衍生出來的,是理解,是支持。那是父愛這本書里重要的內容,也是最難以領悟的內容。于我和父親,這對長期以沉默來裝飾愛的父子,這一句話,足以把父愛詩里許多的篇章概括。也讓這個復雜的話題變得極度簡單而明朗。
升學酒那天,在親友的歡呼聲中,我斟滿了酒,從人群中穿插過去,走到父親跟前,端穩了酒杯,向父親敬了過去。在眾人都安靜下來時,我的心卻成了一片狂熱的海。
“爸,這一杯我敬你吧。”那一刻,話從嗓子里滑落出來,淚水也就模糊了我的視線,模糊了父親的身影。他徐徐站了起來,靜靜地看著我,看著他的兒子。等我的淚水被輕輕拭去,便又依稀見了父親淺淺的笑,那笑,曾給了我多少信心和勇氣,多少安慰和欣然。
父親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一味地笑著,一味地站著,一句話也沒有說。也許,十八年來,他給我的愛,早就用他的那雙滄桑的手,偉岸的身影,以及未曾僵硬過的表情,在我心中寫過一遍又一遍,早已經透進生命和靈魂,成為我身體里淌著的熱血,所以,此時此刻,又何須多余的話,來徒勞無功,來書寫蒼白。
擁擠的人潮安靜得像無風的午夜里停靠在岸邊的船,只容許船艙里,多年并肩作戰共闖蕩風雨的父子,在微黃的漁火照亮的溫馨里,對飲入三更,相顧無言,唯有酒杯里,靜靜燃放的,是父愛的檀香,日久天長,十幾年來,這份愛夜夜醞釀,自成最讓人牽腸掛肚的念想。
轉眼之間,暑假過去,離家的時候不可回避的到來,別離的宿命,再一次被安排了行程。臨走的那一天,父親用摩托車送我,當沿途的風景一幕幕出現,又一幕幕消失時,心里是說不出的熟悉,因為,我已記不清,這是父親第幾次送我了。摩托車的轟鳴綿綿續續,起起伏伏,儼然一首演奏過千百回的別離之曲,只不過,所有的旋律,早被我熟記,以至于,當不舍的傷感涌上心頭時,我卻發覺,我早已因為習慣,而變得百毒不侵。
父親依舊是沉默,安靜地開著他的車,只是偶爾我會說些關于家里生活的話題,他便會借題發揮,簡單地給我說一些在外要注意的事。
又是車站別離時。父親讓我上車時,我的心里不是一般滋味,卻依舊是極為平常的表情,仿似,所有的情節都已演練過無數遍,心中都攤開了應付不舍的招數,所以都佯裝著不在意。在摩托車和客車交匯而過的那一刻,我側著身,向車窗外的父親揮了揮手,只是說了一句:“爸,你慢慢回去吧,”然后一聲車鳴拉開了我和父親的距離,我已不見他偉岸的身影,只是映入眼中的風景,山川草木,于我而言,新奇,卻極為陌生。
在我心中,父愛,這沉沉的東西,融到心里,就是一首無題詩。毫無華麗的辭藻,不事夸張的手法,平實道來,細筆寫下,不為發表,不圖虛名,只為一生的珍藏。詩中的意向,僅僅是一個個愛的表情,僅此而已。汪曾祺先生曾說:多年父子,即是兄弟。這句話于我和父親,這對彼此之間供養著這份愛,寫著這首詩的父子而言,又何嘗不是最貼切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