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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 名 河
第一次去莫乎爾,在路上正趕上一場陣雨,雨后的山路特別難走。
等到了莫乎爾時,天已近傍晚,這時,早已雨過天晴了。天山山區的氣候,常常瞬息萬變。此時的莫乎爾青山如洗,蔥籠翠綠,天山雪峰上的一抹晚霞,更增添了它的絢麗。想不到天山深處竟有這樣好的去處,于是把來時山路上的顛簸與不快都給忘了。
晚上,月色朦朧,淡淡的月光傾泄在窗前,帶著幾分山中的嵐氣。倚窗而望,遠山近樹,若有若無,沒有了白天的喧囂,唯有山谷里小河嘩嘩啦啦的水聲一聲緊似一聲,猶如一支永無休止的小夜曲。
第二天一早,我就急不可耐地要去看這交響樂般的小河。河很小,它只不過是一條山溪。河出天山深處,集雪水山泉于一身,奔流跌宕,一瀉而去。我問一個挑水的小姑娘河叫啥名字?她睜大一雙美麗的眼睛看著我,仿佛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問題。她莞爾一笑,搖搖頭挑著水走了,留下一河水聲和我的疑問。
過了幾天,這里的一切我似乎都習以為常了,一切又平淡無奇了。這時我才想起這里還有一個我二十年前的老友。我多方打聽,才知道三年前他已經死了。漫長的歲月把他留給我的印象磨得如遠山一樣淡遠。我只記得他是北方人,大個子,為人仗義,路見不平常拔刀相助,樂時愛哼哼幾句家鄉的小曲。我覺得,他就像北方厚土上一棵古樸的樹。他妻對我說:“他的墳就埋在后山上,去看看吧!”
我們爬上山腰,只見一處平坦的山坳上布著一片饅頭似的小墳。墳上大多長滿了青草,有的已經坍塌成平地,有的立著些小碑,有的則什么標志也沒有。時間正在抹平他們留下的痕跡。我挨個看了一些墓碑,才知道躺在這里的人不僅時間跨度大,而且天南海北的人都有。他們這些人,生前死后都名不見經傳,像山野中自生自滅的野草,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了。我佇立良久,俯瞰著山下的小河,生出了萬千感慨:他們不正像山下這條無名的小河嗎?它,集山間涓涓細流以成河,人們不問它從哪里來,也不問它向哪里去,它連個名字也沒有。然而,因為有它,人們才聚以成村,才有生活。人們用它澆灌田地、用它發電、用它磨面,飲它、用它。它毫不吝嗇,用它的乳汁哺育了天山深處幾千年的古老文明。這些躺在這里的人,不管他們懷著什么樣的目的來剄這里,也不管他們一生中有無偉大的業績,然而就是這一批批、一代代默默而來又默默而去的人們,才給中國西部開發留下了道道痕跡,留下燦爛與文明。他們也是無名的小河。
陽光暖暖的照在山坡上,四周的空氣顯得那樣的凝重。我打住了思緒,山下仍是奔流而去小河,眼前仍是一抔黃土,只有那山谷中醉人的風,正伴隨著歷史無聲的遠去。
何志剛因救人犧牲了,單位發給他妻子的電報只有“夫逝速來”四個字。單位不是為了節約幾毛錢才把電文寫得如此簡短,而是發電報的人不知道該怎么寫。
十天以后,當她帶著只有半歲的孩子心急火燎的從四川宜賓高縣趕到新疆的時候,何志剛已經靜靜地躺在那個叫“獨立營”的墳塋里了。
在她來之前,絕大多數人不知道何志剛在老家還有一個媳婦。她姓羅,二十來歲,中等個,瘦弱。大家并不在意她叫什么名字,都叫她小何家的。旅途勞頓,精神重創,小何家的到新疆時精神恍惚,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的。當她知道丈夫是救人被淹死在伊犁河的時候,她執意來到河邊上,望著這曲曲彎彎柔腸百結的河水,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這溫文爾雅的母親河為什么要吞噬自己的丈夫。她有氣無力地坐在河邊上,滿臉淚水欲哭無聲。在她看來,丈夫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河里飄蕩。
說來該是前年了,那天,她姑領著一個小伙子來到他們家,姑說這小伙子叫何志剛,是從新疆回來看望爺爺的。何志剛的爺爺住在她的鄰村,姑姑自然是說媒來了。她看見他穿著工作服,腳上穿著一雙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弄來的騎兵大馬靴,走起路來“噔噔”的。他不喜歡說話,愛笑,笑得很靦腆。在農村掙工分的她,非常羨慕他有工作,而她和她的父母更喜歡他的敦厚。何志剛穿著馬靴“噔噔”地幫她家挑水,“噔噔”地幫她家劈柴,“噔噔”地和她一塊去趕集。就為這“噔噔”的,很多女人向她投來羨慕的眼光,她的心里十分滿足。他們從認識到結婚到何志剛回新疆,前后不到兩個月。后來她就有了他的孩子,她每次趕集都要去郵局看看有沒有他的信。她的期盼就是她心里的寄托,她期盼從遙遠的新疆經常寄來書信。丈夫答應過,過兩年把她接到新疆去。她一直盼望著這一天。
回憶往事讓小何家的更是悲痛欲絕,她一動不動的望著河水。從河面上吹來的風涼涼的,帶著幾分大漠的狂野。大家說小何家的,河邊風大,先回屋去吧!大家扶她起來,她來到何志剛住過的屋子:三人居住的集體宿舍里有一張何志剛睡過的單人木板床,一套被褥和一些舊衣物,還有就是那雙已經很破舊的騎兵大馬靴了。她望著這些簡單的東西心里十分酸楚,這難道就是自己丈夫的全部家當?她現在才明白,丈夫為什么說要過兩年才把她接來,因為他剛剛工作,還很窮。她沒有想到丈夫每月寄給她的錢,都是從他微薄的工資中省下來的。小何家的再也站不住了,一下子暈倒在地上。等大家千呼萬喚把她叫醒過來時,她神情癡呆,只說了一句話,小何,你太苦了。
過去,她相信他是因為他是她合法的丈夫,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的丈夫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現在,從大家七嘴八舌的談話中,她的丈夫才立體的站在她的面前。她聽出來了,她丈夫是個好人。比如單位放電影,電影隊的車一到,從卸車、安架子、架機子到最后裝上車,她丈夫都會一竿子插到底,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放電影的。誰家蓋房子,墊屋子,打火墻,盤爐子,紅白喜事,她丈夫都不請自到。就連裝車卸車這些重活累活,即使是八桿子也打不著的,他也是“十處打鑼九處在”。
出事那天,何志剛的拖拉機正在河邊干活,他見有人騎馬馱著幾十公斤汽車零件過河,他還沒有來得及喊,不堪重負的馬便連人帶馬沉下了河里。何志剛不會游泳,卻二話沒說就跳進了河里救人,誰知被那人扭住白搭了一條性命。他救人義無反顧,臨走也沒有給任何人留下一句話。
那時,什么事情都是和政治聯系在一起的,因為何志剛是放下工作去救人,所以對于他的死就有了“輕如鴻毛”和“重如泰山”之爭。雖然最后還是按烈士給上報了,大家還是覺得他死得窩囊。
幾個大老爺們,當著小何家的就說,何志剛不會水,救人精神可嘉,但畢竟太“嘎”了。聽了這話,小何家的猛然抬起頭問,“嘎”是啥意思?大家忙給解釋,說“嘎”就是“愣”嘛!她又問,“愣”是啥意思?大家說“愣”就是“二”,就是“二不愣子”的意思。她始終沒有明白,說,該不是傻吧?雖然就是這個意思,大家還是說不是這個意思。但她聽明白了,她丈夫救人這事做得有點犯傻,不值。
后來,她默默地來到丈夫的墳前,說,小何,你連孩子也沒有看上一眼就走了。她沒有責怪她的丈夫傻,只是說,我一定吧孩子帶大,他是你唯一的一點骨肉啊!她有氣無力的緊靠在墳上,仿佛緊緊依偎在自己丈夫身邊。
單位領導明確告訴她,如果她有要求可以提出來,包括工作要求。但她沒有。
她是個農村女人,她嫁給何志剛就是為了改變自己的生活,同時也是看中了他的厚道。婚前,他們沒有過深的感情,婚后,他們只能通過翻山越嶺的一片紙兒訴說衷腸。然而,她秉承了“妾似將身嫁與,一生休”的傳統美德。
臨走那天早晨,很多人自發的到大門口,說是為小何家的送送行。其實,大家也是在替何志剛為他妻子送行。臨上車,她突然撲通一聲給大家跪下了。她長跪不起,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是她到新疆后第一次放聲大哭,那哭聲很凄涼,像一支哀樂在原野上回蕩。女人們陪著她哭,男人們陪著她抹淚。有個大嬸緊緊把她抱住,說,哭吧孩子,哭出來就好了。
小何家的走了。這時,我耳邊仿佛響起了“天山高,天山險,天山橫在我面前;天山路,彎又彎,你把我的心事牽”那首蕩氣回腸的歌。
初 春
我知道許薇薇的名字是在秋收發獎大會上。
那天,當連長喊到許薇薇這個名字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這人一定是上海人,因為我們單位只有上海人才叫薇薇,莉莉,蓓蓓什么的。許薇薇走上臺的時候容光煥發,滿臉笑容,她從領導那里接過一條印著“獎”字的毛巾就靦腆的走下來了。
許薇薇是個康拜因手,是個人見人愛的陽光女孩。在我們團,女孩開拖拉機的不少,但開康拜因(聯合收割機)的姑娘一共只有兩個,許薇薇就是其中一個。我們這十多個“牛鬼蛇神”下放去的時候,正是麥收季節,我們只能遠遠地看見她坐在康拜因的駕駛樓里“高瞻遠矚”的俯瞰著腳下的麥地。那時她是何等的氣派,何等的可望而不可及。麥收以后,我們雖然經常在食堂打飯的時候碰著,但我們從來沒有講過話。
第二年春天,我當了馭手。我趕了輛膠輪大轱轆,那黑騾子駕轅的三套車也是威風凜凜的。那天我去團部,剛拐上公路就聽見有人遠遠地喊我“小張”。我回頭一看,見許薇薇手里提了個包跑上來了。她比我小,但也跟著大家喊我小張。馬車“嘚嘚”的走了一會,她問,你家啥人在臺灣?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向我提這個敏感的問題,于是我回頭看了她一眼,說,你們這些連正眼也不看我們一眼的姑娘們,對我們還知根知底的啊!她說,是你們自卑不敢看我們,哪里是我們不看你們。我說,你們是天鵝肉,我們是賴蛤蟆。她笑了笑沒有回答,卻說,你別怕,我的小叔叔也在臺灣。她覺得還是沒能說清楚,就補充說,我們單位基本上都是轉業軍人和支邊青年,你們一來大家肯定會關注你們的家庭背景。我無奈的笑了一笑。她說,其實我家里也是資本家,出生不由己,碰上了咋辦,就好好干唄!我想,或許就是同病相憐吧!她和我說話的時候,我見她人也瘦了,臉色也不好。到團部后,她說她去醫院看看病。
晚上回到連隊的時候,才聽說許薇薇住院了,是白血病。過去我們單位有個錫伯族翻譯就死于白血病,所以我對這種病多少有些了解。當時新疆的醫療條件,得了白血病算是判死刑緩期執行。許薇薇人好,領導號召大家都去看看她。后來我是和十幾個兄弟買了些雞蛋點心去看她的,她正在輸液,臉色更難看了,她情緒波動,眼淚一直往下流。那天人很多,沒有輪上我說話。二十多天后,領導派我趕車把她接回來。
坐在車上,我問她為什么要回來,她說她帶著師醫院開的藥,回去讓衛生員打針就是了。最后她說,這種病,早晚的事,就等著吧!這時,她的情緒比以前穩定了很多。她突然說,春天了,到處暖洋洋的,你看我們新疆天多藍呀,田野里到處生機勃勃的。人健康的時候覺不著這些,現在我多么留戀啊!我注意到了她話中說的“我們新疆”這幾個字,這完全不像上海人開口閉口都是“阿拉上海寧,阿拉上海寧(我們上海人)”的。她已經意識到她將永遠留在新疆這塊土地上了。在她和我說話時,我簡直沒有勇氣看她的眼睛。她那眼神是一種渴望,一種祈求,一種無助。這種眼神可以讓你落淚,如果你沒有看見過這種眼神,你就很難理解。平時還算是能說會道的我,此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見我沒有說話,就從包里拿出個鐵盒,給我拿了幾塊餅干,說是她媽媽從上海寄來的。她見我羞于去接,就說,白血病不傳染人,你吃吧!我說這個我知道。我心里想,不說是不傳染人,就是傳染人,今天我也吃。她見我吃,就笑了。
原來她們屋子里一共住著三個人,現在都搬走了,連里給派了個40多歲的大嬸照顧她。有空的時候,我也去她那里坐坐。有天下班回來,我見一伙婦女在掐苜蓿顛,我想,新疆人一冬天大白菜老蘿卜的吃夠了,春天又正是沒有菜的季節,就給許薇薇掐點苜蓿顛去吧!我一說幾個娘們圍了過來,一人給了我一把,說薇薇這孩子可憐,快拿去吧!還有一個婦女給了我一把薺薺菜(一種很好吃的野菜,四川有,但沒有人吃)。我回去卸了車就趕緊過去,女衛生員剛剛給她輸完液,她說給我吧,我炒了給薇薇拿來。許薇薇坐在床上,慘淡的笑著,這時她早已接受了這一嚴酷的現實,把生死看透了,說話時也顯得很輕松。她說,死我已經不怕了,但我很遺憾。我沒有戀愛過,沒有結婚,沒有孩子。這時如果有人對我說一聲愛我,我就滿足了。她這句話說得我心里酸酸。我想,許薇薇是個漂亮的姑娘,健康的時候一定有不少人愛過她,而現在,誰能對她說這樣的話呢?即使有人想說,現在怕也不便說。
當天晚上,許薇薇的媽媽從上海趕來了。我沒有看見她們娘倆見面的情景,第二天我見到了她媽媽。這是一個非常漂亮的上海女人,雖然已經50多歲,卻和這里40歲的女人差不多。她媽媽臉上帶著笑,一種非常苦澀的微笑,她說許薇薇這孩子從小就懂事,她要讓女兒看著媽媽的笑容離開。當時我們不理解,都說這個資本家女人就是沒有人性。
幾天以后,許薇薇走了,她走得很安詳。我慶幸她的早走,這樣她或許少受一些折磨。
許薇薇很細心,她給單位所有的人寫了一封感謝信,后面還特別附有一張好幾十人的名單,這名單上也有我。
月亮 ● 桐花 ● 相思鳥
月亮
“月是故鄉明”,其實這話也不盡然,天下何處無明月?平心而論,北方的月亮比故鄉四川的月亮更明更亮。然而,我還是深愛故鄉的月亮。
家鄉山多。月夜,月光總是先抹在山頂的樹梢上,然后一輪明月才羞羞答答的露出臉來。這時,如水的月光灑滿山谷,撒滿田野。夜露常常隨明月而生,于是門前的一彎水田上便升起了一層淡淡的薄霧。霧很淡,薄如蟬翼淡若輕紗,飄渺虛無。月光下,山野間或許有蟲聲唧唧,或許偶有“明月別枝驚鵲”的鳥鳴,除外真是萬籟俱寂,仿佛一切都凝固了一般。對此良辰,少年的我常常仰天長想,想云漢間的天宮,想牛郎織女的幽會,想一切腦子里想不清楚的事情。然而,我們最大的樂趣,莫過于在月光下聽大人講那些離奇的鬼故事。我們既愛聽又害怕。這種“月光文學”的精彩,絕非影視所能比的。故事中人物的音容笑貌,既不可視也不可聽,完全憑講者之隨意發揮,聽者之隨意想像,仁者“想”仁,智者“想”智,何況還伴著無比美妙的月光。我的這種愛好,竟然延續至今。
長大后來,我離開了故鄉,也算是走南闖北走了些地方。我見過大漠冷月,瀟湘銀夜,但還是忘不了故鄉的月亮。我這才明白了“月是故鄉明”的真正內涵。
大前年,我回了躺鄉下,正趕上一個月夜。只是那晚月未圓,天上也有一些淡淡的云。這朦朧月色也有朦朧之美,山朦朧,月朦朧,樹朦朧,人朦朧。白天,我在故鄉已很難找出兒時的記憶,然而我卻在這朦朧月色中,找回了我故鄉的兒時。
桐花
我家鄉盛產桐油,山坡上到處都是桐樹。桐樹不算高大,桐花花形中等,色粉紅。桐花沒有玫瑰山茶的艷麗,沒有芙蓉牡丹的高貴,沒有梔子茉莉潔白,也沒有桂花米蘭的芳馨。所以百花之中,桐花并無名分,知它者甚少。然而,一到春天,桐花便悄然綻放在山坡上,綻放在道路旁,一樹連著一樹,一坡連著一坡,蔚為壯觀。“好吃不過茶泡飯,好看不過素打扮”,一坡坡淡雅的桐花,恰似一個穿著素雅的妙齡村姑。小的時候,春天我非常鐘愛漫山遍野的桐花,置于樹下就仿佛置身于花的海洋。我喜歡坐在花下極目遠眺,但見麥苗青青菜花黃黃遠山隱隱云天淡淡,那景色讓人陶醉不已。若遇溶溶月色,花樹婆娑,更是其味無窮。留在我的記憶中的故鄉桐花,難以形容,難以言表。
我想,桐花之美不是一花之美而是眾花之美,一樹一樹,一坡一坡,由量變到了質變。日本人之所以愛櫻花,因為人們可以在繁花似錦的櫻花叢中,去體會大地的春光浩渺。與其說他們是在愛櫻花的娟秀,倒不如說他們是在愛櫻花的壯美。我想,我對桐花的偏愛,怕也是體會著春的顏色,愛其春的壯美了。
桐花隨春而來,也隨春而去。桐花謝了之后,桐樹便長出了茂密的葉子。此時正值麥收,農人便用桐葉做桐葉麥粑。這種帶著麩皮的面食,它也如桐花一樣登不了大雅之堂,在它酸酸澀澀中,我就是這樣咀嚼著我苦澀的童年。然而,就是這種家鄉的苦澀味,讓我終生難以忘懷。后來我回老家,就特地要了這種麥粑。鄉親們說現在誰還吃這種東西?我說,好吃。
現在家鄉的桐樹已經不多了。在“以糧為綱”“大辦農業”時代,它們斃之于刀斧,付之以灶炊,早已給“辦”得差不多了。而桐油的用途,已經被其它的化工產品代替了。現在,春天偶見桐花大都形單影只凄凄苦苦,完全無壯觀可言了。至于桐葉麥粑,大家在吃夠了珍稀之后,在城里,也偶見出售。
相思鳥
在故鄉的鳥中,我特別愛一種色彩艷麗的小鳥,只可惜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直到前些年,我在鳥市上才知道它叫相思鳥。
相思鳥很小,叫聲也很輕,總是三五成群的在樹枝上竹林中飛來跳去的,樣子十分討人喜愛。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們小時候常常去捕捉它,又因為它常無防人之心,所以極易捕捉。我們先在地上挖一個小坑,然后在坑內撒些米,再用三根小木棍支成一個機關,上面再蓋一片瓦。相思鳥只要跳進去吃米,就會碰倒木棍,木棍一倒瓦片就會扣下來,這樣它就無處可逃了。我們抓了思想鳥真是愛不釋手,等我們還沒有愛夠,它早已在我們的一片愛心中一命嗚呼了。大家在嘆息一陣之后又再去捕。后來我們抓了就用籠養,然而,它照樣被我們的歡呼聲驚嚇而死。等后來我們離開了故鄉,我倒是時時相思這種美麗的小鳥。
現在,故鄉山林中的相思鳥已經不多見了,倒是在鳥市上,在退休老人歡度晚年的鳥籠里可以看見他們的身影。它們照樣在鳥籠中跳來跳去,我非鳥,不知鳥之樂,也不知鳥之不樂。我不知道它們是歡快地跳,還是想逃出鳥籠的跳。如果相思鳥還在相思的話,我想,它一定是在相思那片屬于它自己的山林。
溪水流 澗水流
上個世紀60年代,新疆伊犁發生六萬多中國邊民外逃蘇聯的“伊犁事件”(新疆人稱5.29事件),由于事發緊急,兵團隨即組織了霍爾果斯、察布查爾和昭蘇三個獨立營。我們八個正在學校讀書的學生提前畢業,我被分配到中蘇邊境的昭蘇獨立營工作。
我們東出伊寧,過野馬渡(雅瑪圖)大橋,翻特克斯達坂,溯特克斯河西行,然后才進入昭蘇。昭蘇是個海拔一千多米的低高原,雨量非常充沛。昭蘇的音譯名叫“蒙古庫勒”,漢唐以來,昭蘇馬一直被視為“天馬”。此時正值七月,草原上綠草如茵,遍地都是黃黃的油菜花。
到昭蘇后,我們等了半個月才等來一輛我們漢族人叫“二餅子”車的馬車。趕車的是有個身材高大的蒙古人,這人眼睛不好,走起路來就像那輛搖搖晃晃的馬車,讓人覺得滑稽可笑。馬車南跨特克斯河后便一直沿南天山西行,當晚住在小阿克蘇,第二天經過古烏孫國的國都夏達。漢皇將細君、解憂兩公主遠嫁烏孫,如今公主已隨風而去,唯有村口兩座碩大的青冢守望著這片遼闊的草原。若再沿此路西行,便可到達李白的出生地碎葉。一路上,我總有一種古道西風瘦馬,讓人腸斷天涯的感覺。第二天,等筋疲力盡的馬車把我們帶到達駐地喀因代喀拉蘇時,已經是月色半黃昏了。村子因村邊有片白樺林和一股不凍泉而得名,漢族人簡稱它黑水。
當時,部隊住在學校里,我們暫時在旁邊一個桑拉澡堂里辦公。后來因為澡堂經常有人洗澡,我們只得借用一家俄羅斯人的房子。這家俄羅斯人的戶主叫尼古拉·瓦西里耶維奇·孜面科,他是全國政協委員,昭蘇縣政協副主席,天山牧場場長。不過,大家只叫他戈里。在當時中蘇關系緊張的情況下,如果戈里沒有這些頭銜,我們決不會借用他的房子。戈里有兩個妻子,俄羅斯妻子叫阿霞.切德維爾科娃,她為人很和藹。她生有一兒一女,兒子科西嘉,個子很高,他的妻子瑪麗亞是個矮小的蒙古人,但非常漂亮。女兒麗莎個兒不高,十八、九歲,一頭東方人的黑發,特別是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很是撩人。蒙古妻子琳娜沒有為戈里生下一兒半女,但她為人十分厚道。我們中學時學過幾年俄語,所以一般小事連說帶比劃還能對付。
阿霞身處異國他鄉,我離家萬里,游子情,慈母心,因此老太太待我極好。我也因此經常到他們家混吃混喝。我每次到他們家辦公,她都會在那張巨大的俄式餐桌上放上面包、酥油、蜂蜜和一碟旁邊放著鹽的生切蘿卜片。如果是吃飯時,她會給我一大塊羊肉。戈里是公私合營的牧場主,年分紅好幾萬,這在當時,是個天文數字。他們很富,不吃白不吃,對于消化功能很好的我來說,也就不怎么客氣了。
我那時候喜歡拉二胡,雖不是很好,但也還湊合。音樂是沒有國界的,所以有時候他們也要我拉幾曲。有一次,我被邀我參加他們的家庭晚會,他們要我拉支曲子。我想了半天就拉了曲烏克蘭民歌《滔滔的德涅泊爾河》,這支歌曲的譜改詞,就是后來在中國流行的《鋼鐵是怎樣練成的》。他們給這支曲調優美的曲子填了新詞,唱著唱著,他們全家都哭了。我聽不懂歌詞,于是請來翻譯,麗莎先用俄語翻譯成哈薩克語,翻譯趙金義再把它翻成漢語。幾道彎下來,意思也就變了,現在,我非常不好意思的把經過我再創作的、已經走味了的歌詞獻給大家:
我美麗的巴爾喀什湖
月光下面如銀鍍
我趕著馬群去飲馬
踏碎月光攪碎湖……
或許百年以前,戈里的祖先野蠻而瘋狂地翻過烏拉爾山來到巴爾喀什湖,在他們眼里,巴爾喀什已經是他們的故鄉了。十月革命以后,他們這些富人,丟棄了土地帶著牲畜跑到了中國。思國懷鄉之情人皆有之,“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們一家人彈淚,又為何不可呢!
麗莎是個大大方方的俄羅斯姑娘,同時也是個野丫頭。她常邀我坐了她的“六根棍”(一種俄式輕便載人馬車)到草原上狂奔,我們經常在草原上采摘一種藍色的絨球花,有時候也去樺樹林子里拾蘑菇(木扎爾特草原上的蘑菇特別多)。她那撩人的眼神,看起人來忽閃忽閃的,甚至勾得我一愣一愣的生出許多非分之想。三個月以后,我們搬到國境線上去了。臨走那天,司機丁師傅從反光鏡里看見阿霞在后面追汽車,他趕忙停下車說,你是不是把什么東西落她家了?老太太氣喘吁吁跑上來,把我落下的一本《四角號碼字典》(字典至今還在)給我,同時還塞給我一罐蜂蜜。我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往后,我每次騎馬經過黑水都要去看看他們(順便也混頓吃喝)。“文革”期間,戈里一家都被打成“蘇修間諜”,我也為海外關系,以及和他們家過從甚密被打成“蘇修特務”和“逃修分子”。這頂帽子在我頭上整整扣了十年。
“文革”后,我調到了縣委宣傳部工作。有一次到伊寧市開會,我在阿合買提江路的街口碰見一位中年俄羅斯婦女,頗覺面熟,我一下子想到了麗莎。我立即反身追了上去,我說,還認識我嗎?她瞇著那雙淺藍色眼睛想了很久,用流利的漢語說,記不起了。我說,再想想!這時她眼睛突然一亮,一把抓住我的手說,你是——張!我說,對。你是麗莎。
她已嫁到伊寧市。她的丈夫是個哈薩克,是從莫斯科留學回來的。她邀我上她家坐坐,我因下午有會未能前往,于是我們就站在街邊上拉瓜起來。我們說起了木扎爾特草原,說起了草原上盛開的絨球花,說起了村邊茂密的白樺林,說起了那股常年不凍的卡拉蘇,說到了當年的青春年少。麗莎也像所有的俄羅斯女人一樣感情外露,她說起話來勢如破竹,說到動情處還熱淚盈眶。她說,黑水實在太美了,永遠都流淌不息,冬天也不凍。
這時,我卻在想:兩個國家,兩個民族,兩國的人民,無論國家間怎么樣,但人民之間的情誼,就像黑水那樣,永遠都流淌不息,冬天也不凍。
心 戀
讀《雨果傳》,說雨果幼時隨父母去法國南部旅行,七歲的雨果在旅館里愛是了一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小女孩。童戀,也是心戀。我說這段話,在舊小說中叫“楔子”,有引領下文的意思。
我家遷居成都后,我仍在合江上學,只有寒暑假住在成都。家里人怕我在成都人生地不熟的孤獨,于是給我介紹了一個叫宋康的朋友。宋康住民主路,和我們住紅瓦寺,中間只隔了一塊空地,當年都屬城鄉結合部。我們的房子旁邊雖有幾所大學,但四周有菜地、果園,甚至還種有大塊的水稻田。宋康祖籍揚州,他的父親是舊軍官,以蹬三輪車為生,家中生活十分清苦。他隔壁家的女主人是個越南人,臉上京族人的特征明顯,她有一個和我年齡相仿佛的女兒。那女孩叫春兒,烏黑的長發上總愛系著塊花手絹,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她媽叫“春兒”,春兒便立即應一聲“哎”,一叫一個應,十分乖巧。十五、六歲是男孩子的“更年期”,情竇初開的我雖不敢沾花惹草,卻也懂得些花花草草的事了。我自嘆比雨果大了八、九歲,才一見鐘情碰見了個春兒,不免有些氣餒,更何況這還是個一廂情愿的暗戀。
我老愛站在房頭上張望宋康的房子,不瞞你說,我看宋康是假,偷看春兒家的小院才是真。春兒家的小院有一道竹籬笆墻,籬笆上郁郁蔥蔥地爬滿了一些喇叭花、苦瓜之類的東西。她的院里還養著幾只碩大的火雞,火雞們每天都悠閑自得閑庭信步的樣子,讓我非常嫉妒。人家是“愛屋及烏”,我是愛屋及“火”,有時候我想變了火雞,天天吃著春兒給的食,也在春兒的面前閑庭信步。我只要看見春兒在小院跟前一晃,我便心滿意足了,比喝一杯蜜水還舒坦。如果看不見她,我就無比失落。“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我也因此常用《詩經》中的這幾句詩來嘲弄自己。耐不住的時候,我就主動去找宋康,即使他不在,我能在春兒的小院門前晃蕩兩圈也很是幸福。哪一個少年不知道鐘情,哪一個少女不知道懷春啊!好在宋康和春兒都沒有察覺到我心之所思,這使我安心了許多。
在民主路和紅瓦寺之間的那塊空地上,有一個廢棄的磚窯和一眼水井。成都的水井很深,井上都有井架,井架上橫著一根很長的木桿,木桿一頭栓著石頭,一頭栓著跟竹竿,這是利用杠桿作用取水。紅瓦寺和民主路的人都“共飲一井水”。我總嫌家里人用水太少,恨不得一天到晚都去挑水,有時候我和春在井臺上碰面,這是我最求之不得的。開始她只是莞爾一笑,后來我就主動幫她從井里打水。末了,她總要說“勞慰你”。成都話把謝謝你叫做“勞慰你”。這時我才感覺到當初沒有轉學成都是個天大的錯誤,如今已是追悔莫及悔之晚矣。
我有寫日記的習慣,于是我便把心中所思,加點小資產階級的情調記在筆記本上。我姐姐見我每天鬼鬼祟祟的,趁我不在明知故犯的偷看了我的日記,我發現后痛不欲生,氣得和她大吵一架,差點痰迷心竅一口氣沒有緩過來。所以,我后來從來不看孩子寫的東西,因為我知道,每個人的心中都應該有塊自留地。
后來我去了新疆,再后來成都修一環線穿過紅瓦寺,我們家便搬到西安北路去了。幾年后我回成都探親,仿佛被什么東西拉著去了趟紅瓦寺。讓我驚奇的是,紅瓦寺不在了,而民主路卻巍然屹立。我沖到宋康家,只見到他的妹妹,他妹妹說她哥哥去了西藏。也是的啊,他宋康這個舊軍官的兒子不去西藏,誰去?春兒家的門鎖著,喇叭花沒有了,火雞也沒有了。我悻悻地走了。我想,春兒,你嫁人了嗎?現在你在哪?
現在,我的臉皮也厚了,也算是荒唐人給你說了段荒唐事。
回 眸
那年春天,一個叫烏云其其格的蒙古姑娘成了我的鄰居。我們雖然住的是兩棟房子,但間隔距離很近。
由于她的名字太長,我們只叫她烏云。烏云不是新疆蒙古,她祖籍在內蒙東部靠東北那一塊,她的父親從部隊轉業到新疆伊犁,他們一家就都過來了。
烏云和另外一個江蘇姑娘是商店臨時借調過來賣牛奶的。她們每天都要故意剩一些奶子帶回來與我分享,遠親不如近鄰,久而久之大家就有點吃喝不分你我了。
烏云不算漂亮,她圓乎乎的臉上總是漾著迷人的微笑。蒙古男人的粗壙和蒙古女人的溫柔在烏云身上都兼而有之,她愛哭,愛笑,敢哭,敢笑,大大咧咧。因為從小在漢族學校上學,所以她能講一口標準的、帶著東北口音的普通話。她不會蒙文,蒙語也沒有漢語流暢。烏云有一把小提琴,但她拉得不好,她每次拉提琴都要被我嘲笑,所以后來她就索性不拉了。每天吃過晚飯,他們兩個姑娘都喜歡到我屋里坐坐,因為我的屋子比她們的屋子寬敞明亮。我們的談話并沒有一個主題,天南海北,風土人情,生活愛好,趣聞軼事,想到那里就談那里,無所不談。講到動情時烏云就淚流滿面,講到高興時她愛捧著臉彎著腰哈哈大笑。
有一天烏云手里拿了一封信跑到我房子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還從來沒有看見烏云這樣笑過。我還以為是誰給她寫了封讓她覺得可笑的情書。我說你不急,慢慢說。笑過之后她把一封信遞到我手上,說,你看看這封信。我說,我先申明,情書我不看。她說,你說啥?這是我弟弟給我的信,你看看。我說,你弟弟給你的信有什么好笑的。她說,你先看看再說嘛!她指著其中一句話,我見上面寫著:姐姐,最近我頭上長了一個“床”,很疼。我知道,她弟弟是把“瘡”字寫成了床。我說這下可了不得了,你們家不用花錢買床了。烏云說,我弟弟這家伙就是不好好學習,老出錯。
烏云也有讓我無可奈何的地方。她每次回家都要給我帶一大包蒙古酸奶疙瘩,蒙古的酸奶疙瘩和哈薩克的不一樣,哈薩克的酸奶疙瘩是一個團,軟,比較好吃。蒙古的酸奶疙瘩是不規則的顆粒,硬,煮面條可以,就這么吃不好吃。我不喜歡吃這東西,我是撂了也不是,放著也不是。烏云卻非要逼著我吃,說這東西幫助消化。其實那時候我的胃不需要幫助也能很好的消化東西,但我難以推卻,每次等烏云走后我總是悄悄把它撂了。
然而,春天、夏天、秋天飛快的過去了,冬天倏忽而至,烏云又回到原單位了。于是,我就再也看不到她那張胖乎乎的臉和她一蹦一跳的樣子了,我的屋里就少了許多爽朗的笑聲。看著那間空空的屋子,物是人非,我心里便生出許多惆悵來。沒想到往日的平淡與隨便,驀然間便成了苦苦的思念。沒有了烏云,我老覺得心里失去了點什么。
半年以后的第二年初夏,我突然在醫院碰見烏云和她的媽媽,她高興得一下子跑了過來拉著我的手,說,我媽媽在住院,你等等,我一會到你那里去。烏云把她媽媽送到病房去了以后,一會就連跑蹦帶跳的跑了過來。她站在她過去住過的屋子前,突然雙手捂臉嗚嗚地哭了,哭了一會又破涕為笑,說,這地方真讓人留戀。到屋子里后她說,他們造我的謠,你知道不?我說造你什么謠?她說他們說我有“三張”。我說什么三張?她說第一張就是你。我說那第二張呢?她說第二張是張誰誰的。我說那第三張呢?這個第三張因為我不認識,所以現在我忘記了他的名字。我笑了笑。烏云說,其實這三個張沒有一個人追過我,冤死我了。應該說,這天我和烏云是邂逅相遇,她到我這里也絕對不是要專門對我講這幾句話的。說實在話,我雖然口里不敢承認,但對烏云我確實有過想入非非。我顧忌的倒不是因為她是蒙古人,而是她那在部隊當過營長的黨員父親。而單純的烏云對我的政治面貌卻一無所知。我說,尕妹妹(尕,讀嘎ga,小也,西北方言),知道我這個張為什么不敢追你嗎?
她說,為啥,怕我不答應?
我說,那倒不是。
她說,哪是啥?
我說,你知道我多少,我家庭出生不好你知道嗎?如果我追你,不答應的不是你,首先跳出來反對的就是你的老爸。
這時,我看見烏云臉上掠過了一絲驚詫,她愣了一會神,說,你出身不好怎么會到司令部工作?
我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嘛(極左時期的流行語)!
她說,如果你家庭出生好呢?
我說,如果是那樣,我可能會追你。
她說,為什么只是可能呢?
她好像很在意“可能”這兩個字。
至于為什么是可能,就連現在我也說不清楚。
在她媽媽住院的日子里,烏云每天都要過來找我。她還是和過去一樣無憂無慮,傻說傻笑,偶爾也有點莫明其妙的憂郁。
她媽媽出院那天,我第一次見到她的營長爸爸和頭上長過“床”的弟弟。她坐在她爸爸趕來的那輛“六根棍”(一種俄式輕便載人馬車)上,她故意把臉向著前面,我以為是她不理我。然而,就在她偶一回眸的時候,我看見她憂郁的眼神。這時,我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我木呆呆的站在那里,望著漸行漸遠的馬車,半天緩不過神來。
烏云在我的視野里消失了,而且是永遠消失了,但我腦子里的烏云卻永遠沒有消失。
中年紀事
初夏的黃昏,咖啡屋。
屋子里燈光暗淡,燭影搖紅,氣氛寧靜而神秘。她坐在我的對面,素不相識,各喝各的咖啡。或許因為在同一桌上,她時不時拿眼睛看我,我也覺得面熟,于是相互都很有禮貌的微笑了一下。我說,喜歡喝咖啡?她搖了搖頭說,不,第一次喝,苦苦的。我說,啊,我也是第一次。她漫不經心地說,是不是啊?
邂逅相逢,就在這不經意之間。那年我還不到四十歲,她也只有二十多。
我告訴她我真的是第一次來喝咖啡,我說我并不在乎咖啡是否好喝,而是想體驗一下改革開放的味道。她說她也是。畢竟城市不大,說出工作單位后才知道原來是見過面的,于是大家在咖啡屋里古往今來天南海北的聊了一個來小時。漫無邊際的話題增加了對對方的好感,然后留下了各自單位的電話號碼(那時候手機還不流行)。
第二天,我在單位給她打電話,連撥三次都占線,我索性不打了。一會,他的電話來了,說,你的電話好忙啊,我連撥了幾次都占線。我啞然失笑,說,剛才是我給你撥電話。她說,是不是啊?我說,你是不是喜用是不是這個詞?她嘿嘿地笑。
不相識的時候,就是擦肩而過也不認識,認識了,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有天我下班晚了,正準備去飯館吃飯,一抬頭見她笑瞇瞇的站在那里。我說你是不是懶了不做飯經常吃飯館?她說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她只是偶爾為之。我說今天我請你,可以共進午餐嗎?她說,不不不,咱們抓大頭,大頭出百分之六十,小頭出百分之四十,怎么樣?我想想,也對。請女士吃飯,還得看人家賞不賞臉,不能過于熱情,過于熱情人家或許還認為你動機不純。于是我說行。我本想抓到大頭,結果卻抓了個小頭。
這是一家維吾爾人開的清真飯館。
我說,你說吃啥就吃啥,怎么樣?她想了想說,這樣吧,薄皮包子,烤羊肉串,一人一瓶格瓦斯。格瓦斯是俄羅斯人用啤酒花和麩皮釀制的一種飲料,很像啤酒,但加有蜂蜜,特別好喝。我輕輕地搖開瓶子的橡皮塞,然后倒進那500毫升的、帶把的啤酒杯里,然而格瓦斯還是冒出了啤酒一樣的泡沫。眼看就要冒出來了,她尖著嘴巴去喝,一副勤儉節約的家庭主婦樣子。我笑,她也笑。我吃東西快,吃薄皮包子的時候吃得滿嘴流油,其實她也滿嘴流油,她卻五十步笑百步,用手指著我笑,說,粗魯。待她還在慢條斯理地吃東西的時候,我偷偷把錢付了。后來她雖然說我不講信用,但她的內心深處還是喜歡男士付費的。
我的故事雖然剛開了一個頭,然而,我的文章卻已經接近了尾聲。
因為,在后來的十來年中,我們就成了朋友,成了同事,在熟悉之后也就平平淡淡了。
有次郊游,她報了名而我卻不能去,她在電話上說我們家有個“看守內閣”,他們家是“流亡政府”。她說她老漢(內地叫老公)愛喝個小酒,根本不管她。我們在電話上吵架的結果是,“流亡政府”戰勝了“看守內閣”,我決定去郊游。第二天汽車把我們百來號人拉到了伊犁河邊上,大家七腳八手就地埋鍋造飯。她把袖子一捋當起了大廚,她熟練的操起大馬勺把肉湯揚起,就和哈薩克婆娘沒有區別。半干不濕的沙棘柴煙熏火燎,熏得她直掉眼淚,她指名道姓的喊,姓張的,怎么不過來幫幫忙,別游手好閑的站在旁邊看熱鬧。我說遵命,于是屁顛屁顛的在林子里給她找干柴。飯后,我們也坐在河岸上望著汩汩西去的河水,倏忽間,這河水就流走了我們在一起的歲月。
后來我就回到了瀘州。這么些年來,一根電話線,我在這頭,她在那頭,電話翻山越嶺的講一些沒完沒了的雞毛蒜皮的瑣事。她說,我們用聲音陪著對方一起老去。我用四川話說,要得。她說,不行不行,你們四川話難聽死了,得講新疆話“波拉得”。
看看,電話上我們還吵架。
將 軍
我院子里有兩棵杏樹,一棵桃樹。初春一到,杏樹灰朦朦的枝干上就綻出花蕾,不久便吐出了一樹花來。“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月夜,倒真還有種疏影橫斜的詩情畫意。桃花比杏花后開,它先發葉后開花,綠葉紅花,婀娜多姿。杏花桃花,一前一后,雖各有千秋,而我似乎更愛桃花。
仲春,我到兵團農場去玩,見一位老同志院子里也開著一樹桃花,且樹大花多,比我家的桃花壯觀多了。我留連樹下,不忍離去。沒想到,我的留連,竟使主人十分高興。人大凡如此,自己之所愛若為別人所賞識,便多了一份相知。他告訴我,說他這桃樹是棵“將軍”,并且頗有些來歷。我以為,蘋果中有“元帥”,桃中有“將軍”,果名而已,不足為奇。誰知他聽了我的話后把手一擺,用鄉音未改的河南話說,耶,勒(你)說啥哩,這回你算是徹底錯哩!隨即,大叔向我道出一段往事,我這才知道,我真是錯徹底了。
他說:
建國初期,我們住在肖爾布拉克,我在部隊當排長。那時,我們正在鞏乃斯河邊修路。部隊為了向烏魯木齊幾家大工廠捐資,軍區決定兩年不發軍服。修路這活挺費衣服。這時正是秋天,一早一晚冷,中午特別熱,正是“早穿皮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爪”的季節。早上大家只好穿著棉衣上班,天熱時就穿著褲頭干活。一天上午,我們見遠處開來兩輛小汽車,不用說,一定是哪一位首長來了。連長一看,不好,我們這副樣子怎能見首長呢?要是讓首長知道大家這樣艱苦,這不明擺著向上級伸手,給組織添麻煩嗎?連長急中生智地說,快臥倒,就地隱蔽!大家剛剛臥進草叢,小車就吱的一聲停在了路旁。你猜車上下來的是誰?是咱們的王胡子王震。他問同來的師長,剛才,不是還有人在干活嗎,人呢?師長環顧一周,也大惑不解。他大喊一聲,出來,都他媽的給我出來!那時,剛從戰場上下來,首長們說話都這么大大咧咧的。這時,大家才慢慢站了出來。師長也是血肉之軀,一看大家這模樣,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他覺得大家躲起來不見司令員很不應該。他想發火,但又發不出來。這時,王震揮了揮手說,同志們吃苦了!一句話才使氣氛緩和下來。當他知道大家是怕給組織上添麻煩才躲起來時,這位身經百戰的將軍眼里噙滿了淚水。他瞇著眼睛望著遠處的天空,慢慢又轉過頭來望了望這茫茫戈壁,望望不斷向前延伸的路,再望望戰士們。他上前緊緊抓住連長的手說,同志們,好樣的!你們不愧是人民子弟兵,我感謝你們。入冬前,我一定要解決大家的衣服。廖廖數語,把該說的都說了。而我們的王胡子,自己不也穿著補丁衣服嗎?
下午,王震同志派車給大家送來了幾筐“犁光桃”(一種無毛的桃,即現在的油桃)。大家吃了桃,卻舍不得丟下囫,于是便把它種到了果園里。第二年便長出了第一代桃,大家就管它叫“將軍”。桃三李四,桃樹三年開花結果,于是這種子就一代一代往下傳。我這棵“將軍”是真正的正宗嫡系。
轉眼快四十年了,“將軍”也不知下傳了多少代。如今是路在、桃在,物是人非了。但是,只要一見著這樹,就讓人想起王胡子。那時,人實在著哩!
聽了大叔的話,我也說不清心里是個啥滋味。我抬頭再看那桃花,那何止是花,那分明是一樹燃燒的火。我倒在想,不管這棵“將軍”是真是假,它畢竟是老一代開拓者們的感情寄托呀!我默默地向桃樹行注目禮。敬禮!老軍墾。是你們在戈壁灘上開出了第一條路;敬禮!將軍。是你領導著我們建設了繁榮富強的新新疆。請相信,我們會把新疆建設得更好的。
末了,我說,大叔,桃熟以后別忘了給我留下幾個囫。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說,那中,那中。
我覺著,他這雙粗糙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腳下這塊土地
離開和回來都碰上大雪天,然而,這一去一來卻隔了將近二十年。今天,當我重又踏上昭蘇這塊白雪覆蓋的土地時,我仿佛又看到了你騎馬在草原奔跑的身影。它,勾起了我對你的一段難以忘懷的記憶。
那天,天很陰沉,低懸的云層不僅籠罩著大地,也壓在人們的心頭。在木扎爾特河邊那塊空地上,哈薩克、蒙古、柯爾克孜牧民從幾十里外的草原上趕來,他們還來不及抖掉身上的塵土,就撲到你的靈前失聲痛哭。沒有會標,沒有莊嚴的儀式。人們,包括那些曾經指責過你的人們流著眼淚用各種語言表達著對你的思念。這里,語言也不再是障礙,因為真情是不需要翻譯的。只要聽聽那無語的哽咽,只要看看那雙雙淚眼,人們之間就完全溝通了。
這是一場撕心裂肺的追悼會。
你,王立庭,江蘇鎮江一個農民的兒子。你少年喪父,畢業于江蘇畜牧獸醫學校,然后被分配到昭蘇當了一名獸醫,工作中積勞成疾,1967年因腎病不幸以身殉職,時年不滿24歲。你活著的時候是個默默無聞的人,然而,你死后卻感動了所有的人。
我認識你是在一個深秋。那天,我慕名去看一個叫塔喔爾汗的漂亮哈薩克姑娘。我正坐在她家喝茶,你穿著一雙咯吱咯吱著響的大馬靴進來了。你把馬鞭插在馬靴里,高大的身軀撞著氈房,你那張胖乎乎的臉上充滿著對我的敵意。你使勁的喝茶,故意發出很大的咕咕聲,仇恨的眼光不斷對我進行掃射,你把我當成了你的情敵。我們因此認識了,并和你成了好朋友,我還發現你是個很不錯的家伙。后來我才得知,你對塔喔爾汗一往情深。真是愛得深,恨得也深啦!有一回你問我,你看我和她般配嗎?
我說,般配。
你說,我娶她行嗎?
我說,行。
你高興得抓住我的肩膀直搖晃,末了,你用你那熊掌般的大手搡了我一掌,這一掌差點把我撂翻。你說,好。我娶她。接著,你發狂似的在草地上一連打了幾個滾,傻乎乎地大笑。
那是一個極左的年代,你卻不問政治。幾年來你每天都往牧群里跑,一年中很少有時間回家。你幾次病倒,而每次又都掙扎著起來。你是獸醫,你懂牲口的病,其實你也懂自己的病,然而,你卻沒有照看好你自己。有時回來晚了,你就厚著臉皮去人家家里要飯吃。人家隨便塞給你兩個冷饃,你就坐在門口有滋有味的就著開水吃冷饃,還不時用你那帶著鎮江腔的普通話和人開玩笑。有時大黑天的回來,你就敲開人家的門討開水喝。女主人不情愿地披好衣服起來給你倒水,用手戳著你的鼻子罵你不是東西,你嘿嘿直笑,從不往心里去。你耳朵背,人稱王聾子,因此你唱歌五音不全。然而,你卻愛扯著你那破鑼嗓子唱哈薩克情歌:
……嘎俄麗太
今天實在意外
為何你不等待
野火一樣的心來找你
你也不在帳篷也不在……
你就是這樣忘乎所以的唱著你變調的人生。“文革”期間,你沒明沒黑的干,一個人干了幾個人的活。你終于倒下了,倒在自己的崗位上。
你活著的時候,人們沒覺著你的存在;你死了,人們反覺著你還活著。
良知的淚水,終于洗刷了人們心靈上的塵埃。人們悔恨為什么當初只給你兩個冷饃而不給你下一碗熱面呢?人們悔恨為什么當初只給你一杯開水而不給你泡一杯熱茶呢?人們悔恨為什么當初笑話你用膠布補衣服而沒幫你縫幾針呢?你用你的沉默使人們悔恨,使悔恨變成自責,使自責變成淚水。人們要求為你的葬禮升格。于是布面的被子換成了緞面的,新衣服外又罩了一身當時最高貴的綠軍裝。然而,一切都晚了,你已經什么也不需要了。葬禮的升格只不過是人們心靈上的一種解脫而已。
人們把你和你對塔喔爾汗的愛情一起葬進了木扎爾特河邊的小丘上。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現在你終于撲進了大地母親的懷抱,讓她緊緊擁抱著你。在這里,你抬頭可以看見天山上的青松,低頭可俯瞰遼闊的昭蘇大草原,寂寞了你就聽聽木扎爾特河水的吟唱,春天里,你可以聞著這原野上的野花香。
月圓月缺,夜雨朝晴,你默默地在這里躺了23年,在近四分之一世紀里,你知道這塊土地上的變化嗎?八年前,我寫過一點懷念你的文字,但我沒能寫出真實的你。現在我才明白,你已經用你那憨態可掬的形象,平凡的工作、短暫的生命把你自己刻在了這塊土地上,何須我去寫呢?
我坐在車里,感慨萬千的望著窗外白雪皚皚的世界。我在心里說,王立庭,我的好兄弟,你休息吧,大地母親會緊緊摟著你。
11
紅葉晚蕭蕭
深秋進天山,傍晚到達一個漢族村莊。
村莊靜臥在一條山谷中,四周群山環抱,只有村前狹窄的谷底平原上有一條淙淙而去的小河。正是秋高氣爽的季節,斜陽里,田園詩般的小村格外迷人,給人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我這人喜歡好山好水,我于是對同行的一位副鄉長老朱說,不走了,今晚我就住這里。老朱叫把小車停在村口一戶人家門前,他說,這家是你們四川老鄉,你就住這里吧!
這人家住在村頭,前倚山后枕河,房前有一片胡楊林,屋后有幾棵稀稀拉拉掛著些紅果的山楂樹。山里人喜歡把苞谷棒子碼在房頂上,這家人也一樣,碼了一屋頂的苞米棒子,檐前還掛著幾串紅辣椒,一派農家樂的升平景象。戶主50多歲,姓曾,為人很爽快。看得出,在村里他是戶中等殷實人家。老曾聽鄉長說明了來意,便操著一口四川土話樂呵呵地說,要得要得,我包你同志今晚吃好睡好。他幾句濃濃的鄉音,有意無意的勾起了我的一縷鄉情。我告訴他我是合江人時,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說,近老鄉近老鄉,我是瀘縣立石人,快進屋坐。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人在外地,“老鄉”兩個字仿佛是塊吸鐵石,一下子就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一進院子我就感到有點異樣,見到處都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我想,莫非老曾家有什么喜事?果然,一位鄉村秀才正在屋里揮毫潑墨為他寫對聯。原來,再過幾天老曾就要給他的二兒子娶媳婦了。我看那對聯,無非是一些“心綰同心結”、“花開并蒂蓮”之類的舊對聯,那字也寫得不咋的。我暗想,鄙人不才,但好歹也是自治區書法家協會會員,寫副對聯本乃輕車熟路,為何不露兩手借以向老漢獻獻殷勤?我于是毛遂自薦。我提筆沉思片刻,寫下副“和和睦睦做一對恩愛夫妻;勤勤懇懇當兩個新型農民”的對聯,楹聯是“興旺人家”。說實在話,就對聯而言,我這對聯只能算是“下里巴人”的“菜聯”,但我取其通俗,合農民胃口。老曾看吧說,要得,硬是要得。
天色浙晚,幫忙的人都要走,老曾攔著大家說,不行不行,無論如何得喝杯水酒再走。他趕忙在樹下擺上桌子,鋪下幾個涼菜,開了瓶 “伊力特曲”。因為都是同村的左鄰右舍,大家伙也就沒有太客氣就坐下了。酒桌上,大家無非說些山村趣聞和莊稼地里的桑麻之事,說話的隨意反而增添了幾分田園情趣。我不喝酒,只好以茶代酒。
因為有我和老朱在,三杯酒落肚后,老曾的話就多了起來。他說三十年前因為四川老家鬧饑荒,他兩個肩膀扛著個腦袋闖了新疆,也不知咋的就扎這山溝里了。那時這里才幾戶人家,地寬,不缺糧食,好歹能混飽個肚子。他說民以食為天,沒有什么比吃飯更重要的了。后來人漸漸多了起來,村前那片河灘地也開墾出來了,這里成立了個生產隊,再后來又發展成了大隊,當然,現在叫村了。他說他看見人家有家有口的自己就急了,于是花了八分錢郵票從老家接了個姑娘來成了家。大家說,你哪里是接,你是騙了個姑娘。老曾嘿嘿一笑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你們不也是?大家又笑了一陣。老曾說這一晃就是三十多年了,孩子也大了。我從他的談話中知道,他大兒子大學畢業留在了烏魯木齊,老二高中畢業回鄉弄了臺拖拉機,老三是個閨女,正在縣城上高中。
我也是個老新疆,我深知像老曾這樣的農民,幾十年來歷盡艱難,嘗盡了酸甜苦辣。然而,他卻把這段艱辛的歷史濃縮成輕輕松松的幾句話,言談中無怨恨之辭,有的倒是滿足。老曾的一席談,使我受益匪淺。我在想,人不能沒有欲望,但也不能欲壑難平,否則怨天尤人,牢騷滿腹。老曾他們開荒種地,把一個荒無人煙的山溝變成了一個基本小康的村落,本身就是一個奇跡。他們春種夏鋤秋收,種了糧食賣給國家,富了自己也支援了國家。閑時上山打打山雞野兔,或與人對弈幾局,或邀幾個老友喝上幾盅,說說東家嫁女西家娶婦之事,不怨社會給的太少,不嘆生活的坎坷,知足而常樂。
我們正吃著,老曾的老婆上菜來了。這是個典型的四川農村婦女,看起來比城里的女人要蒼老一些。我開玩笑說,這位該是“八分大嫂”吧?我這句話一桌人都沒有明白,過了一會,老曾突然哈哈大笑,說,對對對,就是“八分大嫂”。他老婆不解其意,說,你們都說些啥亂七八糟的。她走了以后,老曾補了一句,說,就是她,八分錢郵票接來的。旁邊有人又拱老曾,說,剛來的時候人家不干,聽說你還給人家下了跪。老曾說,胡扯,你老婆不是?到這里的女人,一開始哪個不像馬駒子駕轅,又蹦又跳的亂尥蹶子,調教調教就好了。
說話間,他老二“突突突”開著拖拉機回來了。這小子從言談舉止到穿著打扮都和他的父輩截然不同。他說著一口帶著新疆回回腔的普通話,完全沒有四川方音了。小伙子和他父親說起四川,開口閉口都是“你們老家”如何如何,他已經把自己當作新疆百克(土生土長的新疆人)了。小伙子很機靈,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聽說正準備競選村長。他不會像他爹那樣為一口飯發愁,也不會像他爹那樣容易滿足,他正站在這塊生他養他的土地上雄心勃勃的盤算著自己的未來。
看見這完全不同的兩代人,我在酸楚中感到欣慰。我翹首遠望,但見對面滿山紅葉在晚風中搖曳。那紅葉不知是秋霜打的,還是夕陽染的,燦若云霞,紅如熾焰,煞是好看。“紅葉晚蕭蕭”,面對滿山紅葉,面對這不同的兩代人,我感動了。無酒無歌,我算是舍命陪君子,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那晚,我開戒喝了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