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著筆桿子舞文弄墨的作家,乃至尋常巷陌的俗人,都知道一條鐵律:文學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也就是說作家該經常到生活中去。文學創作,最重要的是得有生活。沒有生活是寫不出好作品的。張愛玲自傳體小說《小團圓》中的蕊秋,不是在九莉寫了一段時間小說之后也這樣對九莉說過嗎?“寫東西,是要在生活中經歷過的。”愛玲本人在與至交鄺文美的通信中也是一再強調:“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而這最深知的,自然是投入進去、感受頗深的生活。
沒有生活,會有《詩三百》問世嗎?沒有生活,會有《論語》指導后世的人生嗎?司馬遷沒有生活,會有”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嗎?曹操沒有生活,會有慨然而嘆的《短歌行》嗎?劉伶沒有生活,會有著名的《酒德頌》嗎?陶潛沒有生活,會有膾炙人口的《歸去來兮辭》嗎?老杜沒有生活,會有堪稱史詩的《三吏》《三別》嗎?納蘭沒有生活,會有詞短情長的《菩薩蠻》嗎?雪芹沒有生活,會有文學巨著《紅樓夢》嗎?……
這一連串的問題,似乎只有一個答案。而這答案使那條鐵律更具有了森嚴的面孔,睜著無可置疑的眼睛,傲視著天地人寰。翻開文學史冊,哪一個執筆為文的人,不都是走進生活中去,再從生活中走出來?生活變成了文字,文字承載著生活。
21歲起,史鐵生的身體就被固定在那張輪椅里,他的世界剎那間變得狹小。他能去哪兒去呢?他又能過怎樣的生活呢?他把這種無法行走,只能園囿在某個固定的圈子里的生活叫做“沒有生活”。是啊!無法走進人群里,無法體驗熱火朝天的生活,缺乏生活的豐富經歷,做不成生活的參與者,只是個旁觀者而已。不是他弄丟了生活,而是生活遺棄了他。一度,他在這樣的“沒有生活”中沉溺著,他似乎都不愿做個抓住一根稻草的人,他撒開了手,他的世界一片迷茫。
然而、終于……在“沒有生活”中他找到了生活,并且堅持把這樣的生活過下去,直過得冬去春來、風生水起。
他的“生活”在那片園子里。那里有母親尋找他的慈愛的目光;那里有一對令人羨慕的情侶挽著臂膀走過十五年的步履;那里有一個酷愛唱歌的小伙子穿過云霄的歌聲;那里有一個衣著隨意的老者醺醺然醉酒的時光;那里有一個女工程師穿過園子去上班的優雅的身影;那里有一個漂亮但不幸的孩子快樂的笑聲;那里還有一位他假想出的園神,這園神從容地看著他,而他又從容地看著園中的一切。他聽見這園神在對他訴說:“每一個有激情的演員都難免是一個人質。每一個懂得欣賞的觀眾都巧妙地粉飾了一場陰謀。每一個乏味的演員都是因為他老以為這戲劇與自己無關。每一個倒霉的觀眾都是因為他總是坐得離舞臺太近了。”于是,他懂得了他是有生活的,那是懸崖上生長的樹,只要有一些精神支撐著,只要他精神的核心挺立著,他一樣可以昂揚地生活著。這生活,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這精神世界,是他的地壇賦予他的,直到他離開地壇,依舊戀戀地說:“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是啊,地壇早已成為一個精神的圖騰,附著在他的身軀里,成為他扶輪問路的動力。
他的“生活”在那“生命的琴弦”里。那張藏在老瞎子彈了一輩子的三弦子琴槽里,曾給了他多少生活的希望和支撐的“救命良方”,在他按照他的師父的囑咐,咬牙堅持著彈斷一千根琴弦以后,打開琴槽的剎那,竟發現是張無字的白紙。那吸引著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東西驟然間消失干凈。他的心弦在那一瞬間也斷掉了。但是,他掙扎著站起來,把那張無字的白紙又封存進琴槽里,毅然決然地交給他的徒弟----小瞎子。因為他知道得有個東西把心弦扯緊,那怕那東西原是虛設。而老史的心弦上,不也有著這樣一種將其扯緊的東西嗎?無所謂站著、還是坐著;無所謂行走、還是靜止;也無所謂是老瞎子、還是史鐵生,那彈斷一千根琴弦的命運、那扶輪問路的命運,都是一種生活的狀態。這狀態沒有高下之分,沒有好壞之別,只要扯緊那根心弦,只要把好那輪椅的方向,路,就在腳下……
他的“生活”在那被病痛包圍的光陰里。他在病魔歇息的短暫時間,開動他思想的列車,加大馬力,直抵他心靈的故鄉。在這樣的旅途中,掠過一路的鮮花與青草、綠樹與河流。思想的巨人隨處可見,精神的雕像屹立在每一個站臺。他用思想“生活”著,他用精神“生活”著。他生活的空間何其遼闊!他生活的原野何其蓊郁!他思索著藝術、追問著人生、拷問著信仰、向往著愛情、勾勒著詩意的棲居……誰能說他“沒有生活”呢?他早已在山窮水盡處,找到柳暗花明的精神田園;他早已在“病樹前頭”,尋到他這棵枯樹的春天。他說:“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與我擦肩而過從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駐進我的心魂,雕琢我、塑造我、錘煉我、融入我而成為我。”他還說過:“靈魂的昄依,不是一個處所,而是在路上,只要我們在精神的恒途中行走著,心兒就向著天堂。”生與死、苦難與信仰、殘缺與愛情、神命與法律、寫作與藝術諸多問題……在他思索的筆下既執著又開闊,既深刻又平易近人。他走出了身體的限制,他用智慧和哲學的靈光,照徹著他“沒有生活”的生活。
梵高是“向日葵”,貝多芬是“命運”,尼采是“如是說”,而他呢,是“我思,故我在。”思索中的那個“史鐵生”,早已脫離開拘束在輪椅中的“史鐵生”,在這人間世暢游著。用他充滿慈悲的眼睛關注著這個世界,用他充滿哲思的頭腦思索著這世間的苦難。他早已脫離了“沒有生活”的藩籬,他的“生活”在廣闊的天地間,他的思想早已展翅飛翔,飛翔在通往浩瀚天宇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