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我的目光穿越祖國的神州大地,一個猛子扎回公元1300年,這里沒有名川大山,沒有名城古跡,只有一個小小的驛站,坐落在荒蠻的西南邊陲。西去瀘州,東至永川,換馬、飲水、歇腳,來往客商或踏起滾滾沙塵,或踩著泥濘小路,把西來的大米運往永川,把東來的絲綢運往瀘州。騾馬嘶鳴,客商云集,一派熱鬧!
這個小小的驛站就是立石棧。棧字從木,戔(jiān)聲,《說文解字》里解釋到,棧,棚也。按,柵者,豎編之;棚者,橫編之。棧就引申為留宿客商或儲存貨物的房屋。這樣的棧在中國古代多不勝數(shù),它們連接著城與城,為繁華輸送養(yǎng)料。立石棧的形成還要上溯至唐宋年間,相傳這里是為楊貴妃進貢荔枝的換馬棧,立石古街的建筑以及各種裝飾還依稀保留著唐宋時期的建筑風格。明末清初的農民起義,張獻忠據(jù)守四川,建立政權,這里也曾成為屯兵之所。當然,這些歷史斷片早已無法考證,它們早已隨著古鎮(zhèn)的老屋慢慢褪色、蒼白。一個小小的驛站,就這樣散落于西南邊陲,與荒蠻為伍一千多年,無人為津。皇帝的廟堂離這兒太遠,名人的腳步也未曾踏足,古鎮(zhèn)平整而略帶凹痕的青石上只留下客商來來往往風雨無阻的腳印。歷史并沒有在這里劃下濃重一筆,可她照樣日升日落,生生不息,甘為歷史的織網(wǎng)上那個小小的連接點。
二
清晨從汽車的鳴聲里驚醒,我以為尚早,但望見二郎井邊汲水、洗衣的女人,才知道原來清晨早已拉開了帷幕。吱呀的汲水聲,砰砰的捶衣聲,爽朗的笑聲已開始彌漫整個古鎮(zhèn)……
我隨著三三兩兩擔水的人,行走在七百年前那個干涸的早晨。無風,悶熱,身上的衫衣早已被驕陽烤濕。水!親愛的水,水!活人的水——成為擔水人揪心的話題。沒有水的日子,古棧的門樓失了顏色,窗欞的雕花散了光華,饑渴的馱馬失了嘶鳴,疲憊的商人頹了精神。古棧,土路揚塵,精神萎靡。
我還來不及細細端詳這段干旱的歷史。突然在某一晚,一個或一群人偶然在客棧旁的石灘上找到了水的精靈。堅硬的石灘,簡陋的工具,月光皎皎,揮汗如雨。挖!挖,挖疼了手臂,挖酸了腰……當雞鳴三遍,在晨曦初露里,一股甘冽的的泉水終于節(jié)節(jié)爬升,漫上井梯,流入焦渴的心田。從此井邊就有了一尊素色的石像,人們說他就是挖井人。他長得多像二郎神啊!那就叫它二郎井吧。關于二郎神挖井的故事,這只是一個傳說,我想那位真正的挖井人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的名字了。靜靜的看著這尊素色的石像,它多像你,也多像我,多像來往的客商,多像這里平凡的鄉(xiāng)民,默默勞作,不留姓名。
三
二郎井是一眼神泉,何以見得?你看它并沒有井的深度,也沒有井的神秘,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極像一個圓形的水缸,深嵌于地面。其圓口直徑近一米,深度兩米有余,井水清澈見底,其水經(jīng)年漫過井沿,通過旁邊的引槽流入前方長方形水池。從遠處看過去你以為水是靜止的,其實不然,當你走近時才會看見井水從井沿漫出來以它終年不變的姿態(tài)流向外界,即使大旱也不例外。井里難得見到水泡,當然走馬觀花是看不到的。你只要多看一會兒井底,就會看到一個小水泡晃悠悠得井底竄出來,竄到水面突然又消失了。這水泡就證實了泉水的由來,無聲無息,悄無聲響,就像那位挖井人,默默奉獻,潤澤萬世。
二郎井從元末流過明清,從民國流到至今,戰(zhàn)亂,饑荒,復新,歷史的線條在這里化為一股股醇烈的泉水,日夜奔流,散入古鎮(zhèn)的各個角落,歷史的碎片在一代代立石人的心里積攢、沉淀,蝶變出萬千花朵。我是在看井嗎?不,我是在讀七百年奔流的歷史,平平淡淡,生老病死,而后生生不息。唐宋的門樓,明清的雕花,宏偉的翰林府,熱鬧的戲樓,只因有了古井的水流而格外豐盈潤澤。南來北往,東去西來的客商,牽馬執(zhí)轡,叮當?shù)鸟R鈴響徹街頭巷尾。傍晚,華燈初上,馬飲甘泉,客棧升起裊裊炊煙在緩緩的流水聲里慢慢靜寂。
四
在這里,我讀到了一種平靜,一種生命的平靜。歷史雖沒有留下他們的名字,可他們依然活著,無怨無悔。挖井人不言姓名,二郎井緩緩奔流,一代代客商來往奔走,還有那些不善言辭的店主,他們都是這樣平靜的行走在歷史的長河里,甘于平凡,無欲無求。做不了兼濟天下,那就成為自己獨善其身吧。可我分明看到淳樸的鄉(xiāng)民為抗戰(zhàn)捐錢捐物,成為大后方一個小小的泉眼。我想平凡至極皆是偉大,生存的本義可從來沒有離開這里,任何花哨的演繹都離不開柴米油鹽,離不開水。在立石人眼里,水就是水的意義,它沒有洞庭湖水文人式的波瀾,也沒有黃河長江水那樣的放縱恣肆,它有的只是裊裊炊煙,人間煙火。能活人的東西才叫真。一代代的立石人掮起扁擔,行走在汲水的路上,吱呀的碰撞聲,嘩嘩的舀水聲,那場面真溫暖。
2002年,由立石政府牽頭募集資金對二郎古井進行了修繕。其間重刻二郎石像,立于井旁,重砌井沿,修建引水池,又在井邊修建文化廣場,植大樹,立廣場碑,二郎井得到了應有的注意和重視,成為立石鎮(zhèn)一大旅游景點。七百年來淹沒的歷史終于重見光陰,一段神奇而厚重的古鎮(zhèn)客棧文化呼之欲出,公諸于眾。
今天,當我走在古街滄桑的石板路上,歷史的痕跡歷歷在目,曾今客商云集,騾馬嘶鳴的景象卻再難找尋。他們緩緩行進的身影刻在了石頭上了么?映在唐宋的門廊上了么?閃爍在老人清澈的眸子里了么?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婆婆正依在老屋的門柱上認真得縫補著衣衫,還不時停下來凝望遠方。也許她知道,或許她早已忘了。唯有那口井日夜奔流,流過今天,流出明天,在千百年的輪回后等待另一次歷史的翻哂與重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