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州老窖天府中學(瀘州二中)走過了100年,慶典盛大而風光,彩旗飛揚,花團錦簇。我看著那幅寫著“薪火相傳 ”的橫幅,感慨萬分,不由想起了一批已經過世的,在學校發展史上貢獻卓著,有口皆碑的名師,敬愛的羅錦翚老師就是其中一位。
好些命運多舛,境遇不好的人都喜歡從命理上找原因,信命認命,從此消極對待人生,得過且過,任憑命運擺布。羅錦翚老師不是這樣的人,就是天下的厄運集一身,他都永遠是西裝筆挺,皮鞋擦得锃亮,一條領帶位置一點都沒有偏差的系在干凈的襯衣上。一到下雨天,他會戴上一頂禮帽,穿上那件能防水的米黃色的咔嘰布大衣。閑暇時他都會怡然自得拉根椅子到屋檐下,到花壇旁,翹起二郎腿,拉起小乖小乖的京胡自拉自唱起來。我聽得最熟的就是“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那憋出來的女嗓音至今還環繞在我的耳際。
坦然的人生態度就會勇敢地接受命運的挑戰,即使面對讓人恐懼的死亡。出生在大戶人家的他和大姐一起考上大學不久就解放了,其他的弟妹就留在了鄉下。去年八月,已經82歲高齡的他連拉幾天的肚子都不見好,這時他知道將不久于人世,想把自己的后事交代給鄉下的妹妹。當我和幾位同窗得知他患病時,就打電話說要去看他,他叫我們不要去,說很遠很遠,在一個我們找不到的地方。那時天氣很熱,妹妹和外甥專門買了一臺空調給他安裝在鄉下那種還算舒適整潔的房間里。兩天后他什么話都沒有留下,就真的就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
我和學校的領導,以及羅老師的一些學生一起乘校車去離城十公里的特興鄉下送羅老師一程。喪事完全是鄉下傳統的那套,他的外甥披麻戴孝在公路邊單腳下跪迎接我們,靈堂里煙霧繚繞,另外一個外甥不時撥弄著油燈里的燈草,讓那可憐的火苗燃得稍微旺一些。玻璃棺下有一大盆冰,讓羅老師的遺體不會受炎熱的煎熬。我們繞行玻璃棺,心情沉重,默默和這位桃李滿天下的名師告別。羅老師依然那么安詳和藹,好像睡得很熟很沉。他一直樂觀豁達,對學生傾其全力,熱情有加;對命運的不公平他一直淡定泰然,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我深深地向恩師三鞠躬,心里反復念著: 羅老師,您一路走好。
解放前考入四川大學英語系的羅老師由于解放后家里的財產被全部沒收而不得不輟學回家。接著他抬過石頭,拉過板車,跟著人跑過生意,這樣聊以糊口和供年齡還小的弟妹念書。時任瀘州地委宣傳部干部,羅老師的一位遠房親戚聽到了他的現狀,知道羅老師曾是川大英語系的學生,就把他推薦給瀘州二中的黃承勛校長,這樣我們才有緣成為他的學生。
和他的個性鮮明的性格一樣,羅老師的英語教學別具一格。他學貫中西,既有堅實的英國文學基礎,又有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底蘊。優美的語音,漂亮的板書,得當的教學方法和不時進行的中英文化比較,間或向我們灌輸唐詩宋詞的名句及其準確的翻譯,讓我們接受早期比較文學的熏陶。突出的教學效果使羅老師在瀘州教育界名聲鵲起,人們基本忘記了他的名字,無人不曉瀘州二中有個大名鼎鼎的羅英文。
我一直是羅老師的科代表,和班上的同學相比得天獨厚,常常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接受羅老師教誨的頻率遠遠超過其他學生。他說話的分貝不高,就連指責批評聽上去都像京劇唱腔那樣悅耳,有時一個元音沒有發準確他會耐心地為你糾正老半天,不管是做人還是英語學習我都受益匪淺。羅老師和其他二中的老師一起以他們高尚的人格,淵博的學識影響我們的人生,成為我們成長道路上永遠的正能量。
就在羅老師事業順風順水,大名如雷貫耳時,生活這條河在他面前急轉彎,應證了老子的名句:福兮禍所伏。那場席卷中國知識界,欲圖埋葬幾千年中國優秀文化的風暴也把羅老師吹倒了。鋪天蓋地,指名道姓的批判大字報,接踵而來的大小會斗爭批判,在學校農場沒黑沒夜的勞動改造極大地摧殘了羅老師身體健康,但沒有擊倒羅老師的精神。我記得有一天路過瀘州電影院,那里正在開斗爭會,羅老師和另外幾位名教師低著頭,手里舉著一張寫有反動學術權威的紙,站在用幾張課桌拼成的臺子上,一群紅衛兵群情激昂地呼著口號。在1966年下半年,這樣的景象已經見慣不驚了,我只看到羅老師的一只腳在課桌上有節奏地敲擊著,嘴唇隨之盍動著。喔,他一定是在唱他喜歡的《蘇三起解》,今天的他和蘇三一樣蒙受了莫大的冤屈,這不是虛構的戲劇,而是時代的悲劇。
中國的成語總有一種周易卜卦的味道,“禍不單行”很不幸地又落在了羅老師頭上。文革過后,已經重新走上講堂的羅老師又經受了家庭的巨大變故。他的乖巧伶俐,聰明可愛,才七歲的獨子,從樓梯上摔下去,成了重傷,不治身亡;師母因傷心過度,不久也和羅老師訣別,離開了人世。沒有幾個人能經受得住這樣的不幸和打擊,但我們的羅老師經受住了。這時他已經是瀘州市教研室的英語教研員,領導著瀘州市的英語中心教研組。他把喪失親人的悲痛深深埋進心底,頭發仍然梳得光亮,西裝褲管上熨成的棱角依然清晰可見,在教研會上依然談笑風生,講話生動有趣。我記得在他退休后,我和英語界的同行去看他,他總是對全市的英語教學問長問短,然而我親眼見到:他兒子的骨灰盒就端端正正放在他寫字臺的正中,中間貼著我那位小師弟綻放天真笑容的照片,我的心不由得顫粟了一下,只想哭,但只能把眼淚往肚里吞,因為不敢打破這種熱烈談論工作的場面。
返回的校車在鄉間公路上抖動著,一幅幅羅老師的形象畫在我大腦里組成了連放的,清晰感人的幻燈片。八月的天晴空萬里,有幾朵潔白的云彩在慢慢漂動著,其中一朵一定是敬愛的羅老師,他正慢慢地向天堂飛去,我看到他在向我們揮手告別。“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我耳邊又響起了羅老師那熟悉的京劇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