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兩三月前，就看到超市的粽子搶占商機地閃亮登場、示價而沽了，我不以為然，心里暗想，到端午還早著呢！可轉(zhuǎn)眼間，街頭巷尾也滿是粽子的身影了，它們都不斷地提醒著我，又一個端午節(jié)悄然來臨。
現(xiàn)代社會，傳統(tǒng)節(jié)日的年節(jié)味較之以前，畢竟是越來越淡了。于是人們更加思念過去歲月里那些轟轟烈烈的時光。小時候包粽子、吃粽子、吃咸鴨蛋、吃粉蒸籠、縫香包、掛香包、掛艾草、看游行、劃龍舟便全都成為了靈魂深處最美好的記憶。
今天人們基本上都不自己包粽子的了，吃各式各樣、品種繁多的各個廠家、各個品牌的粽子，品頭論足之外，或許還挑三揀四；而以前多只是吃單一的白糖糯米粽，全家人團在一起包粽子，大人一邊忙正事一邊嘰嘰喳喳拉呱，孩子們一邊看新奇，一邊嘻嘻哈哈玩耍。包出來的不只是甜粽，更是平凡溫馨的家常時光，是不是更有情趣，更覺香甜呢？
今天的香包更多的是出現(xiàn)在旅游紀念品攤點上，端午時節(jié)特有的掛香包的風俗不知已流落何方？而我小時候，媽媽總是早早買來磨得細細的香料粉，用些紅紅綠綠的碎布頭，納上白生生、軟綿綿、香噴噴的匯入香粉的棉花，縫出撐得圓鼓鼓的活靈活現(xiàn)的虎頭、猴兒、辣椒、桃心等，還有大猴子抱著或背著小猴子的母子猴呢！可愛極了！每個的吊線上再間插穿上干黃豆、大蒜桿節(jié)和各色小方塊布，這樣的各色玩意幾個綴成一掛，漂亮著呢！每每拿到這掛香包，我總是在鼻前嗅了又嗅，然后得意地掛在胸前衣扣上四處招搖，得到逢人便有的夸獎，想著這是媽媽為我縫的，心里那個美啊！時不時又低頭嗅嗅，細看上兩眼，或者提起來嗅嗅，欣賞把玩一番。偶有不小心掉落不見蹤影，在找到之前便急得幾乎要掉眼淚。在那樣的日子里，母親在我心中就成了心靈手巧的七仙女，端午節(jié)獨有的好聞的香料粉味，便也就成為母親愛的味道。母親每年如此把母愛細細縫了給我，直至我后來離家外出讀書漸成大人。但是在若干年后的今天，那獨特的香味，穿越歲月迷離的芬芳依然如昨。
至于家鄉(xiāng)的龍舟，是很久沒看過了。電視里如今的端午龍舟盡管是船上岸邊張燈結(jié)彩，龍舟修造華麗搶眼，槳手的吶喊聲和觀眾的歡呼聲也還熱鬧，但總感覺更具有表演性，總感覺太不過癮。仔細想來，應(yīng)該是具備了形，而缺少了神吧。少了全民參與的轟轟烈烈，少了萬眾歡騰的鬧鬧熱熱，少了一些靈魂深處的渴望和觸及。于是幼年在赤水河畔我的家鄉(xiāng)先市鎮(zhèn)看龍舟的深刻記憶便萬分鮮明地涌了上來。
龍舟賽是端午的重頭戲，之前一般都先要游街，這既是一個帶宗教性質(zhì)的祭祀儀式，也是民間一個文化娛樂活動，還算是龍舟賽的序曲。
過去文化生活有限，沒有電影電視家家可看，于是一遇這盛大節(jié)日和熱鬧非凡的活動，家家戶戶、老老少少除了實在走不動的，和要留下看家的，便傾巢而出了。
太陽才上一竿，鎮(zhèn)上已經(jīng)萬頭攢動，一片嘈雜了，比平時趕場天還要熱鬧百倍。街巷擠滿了人，到處摩肩接踵，人流如潮只能緩慢移動。隔著密密麻麻的人頭，前面有鏘鏘的鑼鼓聲自遠而近傳來，長長的五彩神幡、飄帶和旗條、流蘇浮出人頭的水面飄搖著，黃的、橙的、紅的、綠的、藍的、紫的、翠的、粉的，顏色鮮艷繽紛，讓人眼前一亮。上面還有生動的海波、云朵，花草鳥獸等圖案，還有一些黑的白的奇形怪狀的宗教文字，隨著歌吹盈耳和一群吹鼓手流動而來，人群便如潮水般興奮起來了。在人們一路讓開的空道里，還有旱船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路搖擺著咿啞唱著通過。有人們抬著從廟里請出來供奉著的五通菩薩(以前并不知五通菩薩為何物,原來五通菩薩為阿彌陀佛畫像之始傳者。據(jù)道宣之集神州三寶感通錄卷中載，天竺雞頭摩寺之五通菩薩，曾往安樂世界求請彌陀之形像，以利娑婆眾生往生凈土之愿。彌陀許之，乃有彌陀五十菩薩像之流布。)、各路神仙浩蕩通過，五通菩薩前還要供奉著挑選出來的最早抽出的最飽滿的三支谷穗，以預(yù)示豐收。人們興高采烈，菩薩們?nèi)匀槐砬槊C然地履行職責。還有許多人表演著疊羅漢，手臂緊緊相挽團抱成一圈，自下而上疊出好幾層來，構(gòu)成一個壯觀巍峨的人塔，幾乎比街兩邊的屋檐還要高，看去驚險萬分，卻仍有序地緩緩向前挪動，還一邊唱著音調(diào)回轉(zhuǎn)味道蒼老的山歌，唱得人嗓子眼兒和心里都直癢癢。即將下水比賽的木制龍舟也被抬出來，一路游行而去。游行隊伍沿著古街拖得長長的，人們把他們蜂擁在里面，一路歡呼追隨，內(nèi)心激動而雀躍。
碼頭和路口，早已布棚林立，攤販如云。他們倒是機關(guān)聰明，一邊看熱鬧，一邊不失時機地賺兩個小錢。賣小吃的爐邊，熱氣騰騰，米粽包著當?shù)厮Q的蓼葉，青幽幽的；白糕如玉瓷般光潔，看上去就磁糯糯的；渾水粑在油鍋里翻滾，閃爍著誘人的黃焦焦的油光。香味四處竄去，把游人看客們的肚里的饞蟲逗引得蠢蠢欲動，小孩子早就耐不住了。而一貫節(jié)儉的大人們呢，難得帶著孩子們出來熱鬧一回，便也瀟灑一回，吃點喝點，格外地大方，最后臨走還會買點香包、艾草什么的帶回家。這便平添許多節(jié)日的歡喜氛圍。
在大游行接近尾聲時，人們便開始自動地疏散。龍舟比賽就要開始。人流于是由陸陸續(xù)續(xù)到紛紛而下，先后涌向河邊碼頭，搶占制高點和深入點。去的遲的，便嘆息沒有了便于觀看全景或近景的好位置。碼頭自不待說，大河兩岸也早已站滿了人，人山人海蜿蜒了一大片。因了坡岸的高低，排排人影層次錯落、起伏攢動，用人山人海形容，比平地里更名副其實。這時刻，已經(jīng)不只是岸上站滿了人，完全是人堆成了岸，實在是萬人空巷的盛況。所有人聚集在河邊，讓人會有擔心河岸負重過度而被踩塌的錯覺，記憶中曾經(jīng)就有人在觀龍舟時被擠下過水，也曾經(jīng)有一次端午下雨，人們熱情不減，滿河岸開出顏色駁雜的無數(shù)傘花，形成難得一見的奇觀。
此時，按行業(yè)幫會組成的七八個龍舟隊早已在河邊摩拳擦掌，整裝待發(fā)。當年家鄉(xiāng)的龍舟一直是樸實無華的，沒有今日電視上那種威風凜凜、碩大高昂的龍頭龍尾，只是平時用來運鹽的木船，約七八米長，只略在木頭船身和船漿上畫上些龍鱗的花紋，再用一條紅布帶在船頭和每只船槳上扎上一個花結(jié)，裝飾較為簡易。龍舟一個隊有二三十個人，除擂鼓指揮的和掌舵的以外，劃手們都是挑選出來的青壯有力的漢子，各隊穿著大紅或大黃等一色的背心，露出發(fā)達的肌肉和臂膀，大家都躊躇滿志的樣子，準備一展身。拿著扎了紅布結(jié)的木槳在手，倒像是胸前戴了大紅花的新郎倌一樣得意和精神。這是力量的較量，是智慧的較量，是各隊的較量，其實也是各行業(yè)展示形象的機會，是各行業(yè)實力、凝聚力的較量。
一陣鞭炮聲炸響，扣人心弦的龍舟比賽正式開始了。擂鼓聲、吶喊聲、加油聲瞬時齊發(fā)，震耳欲聾。七八條長形的龍舟，像幾枚漂在水上的輕盈柳葉受急流的推送直向?qū)Π渡淙ァ４龜[脫船身的重量劃上路以后，更如離弦之箭。兩岸的人群便聲嘶力竭地加油，看看這樣的情形吧：成千上萬人群情激奮，吶喊聲在人群上空飄揚，隨著龍舟上的鼓點、哨聲和劃槳的動作形成同一的節(jié)奏：“嗨咗，嗨咗！嗨咗，嗨咗！……”“加油，加油！加油，加油！……”，那聲音仿若地動山搖，那一雙雙腳不時地跳動和用力地跺著，更加令人擔心岸的承受力。幸而歷史悠遠的赤水河兩岸畢竟是堅強而厚重的。
這是多么激動人心的時刻！這哪里只是幾條船、百十個劃手在劃？這分明讓人感覺是整個先市鎮(zhèn)的家鄉(xiāng)父老甚至包括四鄉(xiāng)八鄰的親友看客都在緊張著、奮進著、使出全身力氣，揮動手臂，劃著，劃著，朝著前方的希望，朝著豐收的祈愿、朝著生命的圖騰！
河中幾條龍舟如脫韁俊馬，互不相讓地奮勇爭先。倒坐船頭的鼓手，使盡全力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大鼓，唱著節(jié)奏緊促的號子，渾身使著勁，比劃手還要激動和賣力；站在船尾的舵手，爭著銅鈴般的大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前方，仿佛就是天塌下來，也無法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分坐船身兩旁的劃手，都弓身起伏，一個勁埋頭甩膀，只看見槳片整齊劃一地上下翻飛，掀起的層層浪花，如層層雨簾，不斷地被拋在身后。透過水霧，劃手矯健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滔滔白浪在河水中盛開成一朵朵白蓮。短促有力又很有節(jié)奏的號子隨著水霧從江面?zhèn)鱽恚Ｄ：牭煤孟袷牵?/span>“嗨咗，嗨咗，使勁劃哎；嗨咗，嗨咗，順風水哎；嗨咗，嗨咗，天保佑哎；嗨咗，嗨咗，謝神靈哎；嗨咗，嗨咗，老少健哎；嗨咗，嗨咗，谷滿倉哎；嗨咗，嗨咗，爭第一哎……”
龍舟射到對岸，便有敏捷的劃手一躍而下，直奔沙岸終點搶彩。對岸早已有人高舉掛著彩頭的竹竿，等待優(yōu)勝者的到來。預(yù)賽的彩頭多是些小件生活用品，有白毛巾、蒲扇子、咸鴨蛋什么的。捷足先登者，便喜滋滋沖上去，一把抓在手里。見分出了勝負，歡聲霎時雷動。慶賀的鼓點便驟響一陣，極力張揚威武和歡喜，然后才戀戀不舍地停了下來。第一輪比賽就算結(jié)束了。接下來是第二輪、第三輪、第四輪……頗有戲劇性的是，有時龍舟先到了，遇上跑的人不得力，或者得力卻不小心摔上一跤，絆上一絆的，彩頭就讓后來居上者搶了去。大家“噢噢——”起哄，看得精彩；只那先到卻無功而返的龍舟隊員一臉懊喪，后悔不已。
輪到?jīng)Q賽，搶的就不是小彩頭，而是王者之冠——錦旗了！場面更為激烈緊張！龍舟賽達到高潮，大家拿出了吃奶的勁兒，吼聲更是震得河面上云層直發(fā)抖。
決賽過后還有壓軸大戲表演賽——搶鴨子。鴨子早已準備好，早已被天崩地裂的呼聲吼得驚恐不已，此時被一只只地丟入河中，便拼命四處逃竄。各龍舟上便有鳧水的好手縱身一躍，跳下河手腳并用劃動，直追目標，游去搶奪。那鴨子一個勁撲騰逃竄，時而泅入水底，不見蹤影；時而浮出水面東奔西突；時僥幸逃脫驚險萬分；時而從這個人手中被搶到那個人手里，才出“虎手”，又入“狼窩”。這人和人、人和鴨的角逐場面瞬間難料、實在精彩，大家看得驚心動魄、有滋有味、痛快酣暢……這樣的龍舟賽是充滿喜慶的，是屬于大眾的歡樂，圖的就是個鬧熱。無論勝者負者還是看客，人人喜氣洋洋，笑逐顏開。
近日看到某地龍舟賽征集下聯(lián)和橫批，便也試對了一個。上聯(lián)是“龍年龍月龍日龍時龍舟越龍脈入龍門龍騰龍地”，我對下聯(lián)為：“喜炮喜歌喜顏喜景喜事開喜天抒喜氣喜降喜眉”。橫批：“喜賽龍舟”。雖未必好，自覺從民眾歡度節(jié)日的氣氛來說記此盛事也還貼切。
然而，這樣的端午龍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情景了。家鄉(xiāng)當年的那些龍舟木船，如今尚在否？恐怕早已灰飛煙滅。古老的赤水河邊的先市鎮(zhèn)，因為種種原因，已有二十多年沒劃龍舟了。時代不同了，人們的生活水平、生活方式也不同了，倘若再劃，也決不會再有當年的風采。我深知，屬于龍舟的光輝歲月已經(jīng)過去，已成為浩渺的歷史云煙，定格在某一個瞬間和永恒。
然而每每憶起印象中的端午龍舟，我仍然覺得熱血沸騰。我想它最令人難忘的地方，就是它所號召和激發(fā)出來的人們大眾的熱情和激情！那樣一種萬眾一心的奮進！那樣一種噴薄而出的力量！那樣一種整齊劃一的步調(diào)！那樣一種排山倒海的震憾！那樣一種生命無窮無盡的活力和張力！它總是令我想到和感覺到的，是共工觸山，是夸父逐日，是大禹治水，是女媧補天！這就是中華民族千百年凝聚力、精魂所在！只要人民大眾團結(jié)一心，眾志成城，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沒有淘不干的黃河水！中國人民的勤勞、偉大、力量、智慧永遠是可歌可泣的！我以自己是一個中國人而驕傲！
有人說，龍舟已遠去。然遠去的又何止是龍舟！歲月的沙漏黯淡了夕日金殿的輝煌，卻將古舊的人心擦拭得比新磨的銅鏡還锃亮！龍舟遠去自然可惜，卻并不可怕。時代弄潮，有去者，想必也自有來者。去者猶可追，來者尚可期。物事可以有變換，節(jié)氣也難免有盛衰，但不可遠去的，乃是真實的生活、溫暖的情義和民族的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