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二○一○年度詩人
歐陽江河
[授獎辭]
歐陽江河的詩,意宏文奧,風雅自如。他善于在生活的修辭里鋪設敘事的迷宮,在未來里想象現在,并把自己澄澈的洞見隱于冷傲的文調之中。跨越古典和現代,東方與西方,歐陽江河式的雄辯,更像是個體被時代強行征用之后不安的回聲。他發表于二○一○年度的長詩《泰姬陵之淚》,神思曠逸,俯仰從容,沉靜中帶著激憤,器宇軒昂但不乏幽默通達。透過繁華閱盡衰敗,透過落寞觀看世態炎涼,《泰姬陵之淚》以實寫虛,以繁復辨識生命的單純,以悲心徹悟生死,以淚水作為痛感的標識和愛情的象征,一以貫之地見證了詩人不凡的技藝和勇氣。
[獲獎感言]
獲得今年的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歌獎,對我而言,是一件深感榮幸而又十分意外的事情。寫了這么多年的詩歌,除了十多年前與十位同行共同獲得過劉麗安詩歌獎,我這是第一次在自己的國家獲獎。這次的獎,是獎給我發表在《花城》上的一首長詩《泰姬陵之淚》的,我想,有兩點意外之處,一是我最初并不在候選名單上,是終審評委根據評獎規則臨時動議提名的,二是這個獲獎作品是未完成的作品。因此我在深感榮幸之余,也感到某種忐忑。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公信度和影響力是有目共睹的,這從她的評選宗旨,從歷年的獲獎人名單和評委名單就可以看出。在此,請允許我鄭重地向評委們表達我作為一個詩人的敬意和謝意。
如果讓當代人給古代詩人評獎,我想唐代的大獎會頒給李白或杜甫,而非韓愈。至于宋代,文學獎肯定會落在蘇東坡而不是黃山谷的頭上。這里起取舍作用的,與其說是詩學成就的高低,不如說是寫作性質的差別。我以為中國古人的說法“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是有道理的。文學獎的一個深刻困惑在于,你永遠也不可能把獎頒給第一名,因為第一永遠是個空缺。而把獎頒給第二名,和頒給五十名,這之間的差別顯然無關絕對性。我所說的絕對性,是體育賽事賴以存在的基礎,比如百米跑,有一個我們稱之為客觀性的秒表卡在終點,誰先撞線誰就是第一,誰就拿走那個絕對性。但文學不是百米跑,如果我們認可“文無第一”,就意味著承認文學獎不是獎給絕對性的。文學獎的另一個困惑也同樣是深刻的,你必須每年一次把獎給頒發出去,這是由文學獎本身的定義和機制決定的。這意味著,即使沒有魯迅,也得把為魯迅而設的獎給頒發出去。這真的很迷惑:當我們的時代有五十個魯迅獲得文學獎時,可能連一個魯迅都沒有。
在我看來,文學獎的上述兩個困惑都屬范疇性質的。它們疊加在一起,構成了某種鄉愁和張力,構成了一百年來現代主義文學運動的世界性奇觀。二十世紀的文學格局,在很大程度上是圍繞各種文學獎的評選和頒發形成的,不僅包括寫作自身的歷史,批評的歷史,風格和意識形態的歷史,比較和傳播的歷史,也包括翻譯史,出版史,文學經典的生產史,文學代理機制的發展史。顯然,文學獎想要在文學架構內做的事,超出了文學本身。所以文學之外的一些要素和能量也攙和進來。所有這一切匯總起來,造成了文學的一個總的綻出和倒轉:從強權政治和民主政治的綻出,從個人和公眾的綻出,從現實和虛構的綻出,從心靈史和物質世界的綻出。因為文學的這個總括性質的綻出,我們得以將時間的消逝反過來,從正在消逝之物掉頭看到顯現的可能性,看到預兆和癥候。當代性,正是借力于文學的退思和倒轉,才純屬僥幸地獲得了古人的浩渺。
古詩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假如我們把重要的文學獎看作珍貴的夜光杯,那么,倒進這只杯子的文學,是雞尾酒呢,還是烈酒?是勾兌的酒,還是原醸的?文學獎與文學的關系,很像杯子與杯中物的關系。別忘了,文學即使變成可樂,也可以往同一只杯子里倒,當然等不及斟滿,它的泡沫就會漫溢出來。二十世紀的讀者,年復一年地喝著從諾貝爾文學獎這只杯子遞來遞去的杯中物,不管它是美酒還是碳酸飲料。在一種叫做詩歌的酒里,我們把普呂多姆與葉芝、艾略特、聶魯達混在一起喝,遺憾的是我們喝不出一絲策蘭和龐德的滋味。而當我們痛飲小說,從微醺直至大醉,會納悶小說這酒里,怎么能沒有卡夫卡、納博科夫的份額?這里的比喻,觸及到文學獎的另外兩個困惑。其一,如果一個作家寫的是可樂,即使被諾貝爾獎這只百萬美元的高腳杯拿來倒得滿滿的,也成不了酒。而卡夫卡用一美元的紙杯子喝,也是上佳的文學美酒。其二,文學獎自身的價值觀,不僅是由頒給什么人,也是由不頒發給什么人來加以確認的。至于這個“確認”到底是什么,有可能連確認者自己也有些迷惑:它是來自寫和讀哪一邊的確認?是對文學自律、文學經典的確認,還是對文學之外的某種更廣闊的眺望的確認?如果連卡夫卡都被排斥在這個確認之外,那么,文學的尊貴還剩下別的什么尊貴值得去確認呢?
記得韓東當年在獲獎詞里說,他寧可多次被提名而不是獲獎。他強調這是他的寫作性質決定的。韓東在這里提到的“寫作性質”很精彩,觸及了寫作的根本秘密。而這個秘密與前面提到的韓愈和黃庭堅是相通的,它事關詞的奇境,事關萬古和當下所構成的重影。只有從事專業寫作的人,才能分享這個秘密所內含的“令人目眩的縮略”。在這樣一個寫和讀都傾向于消費自身的時代,詩人何為?如此優美而輕盈地寫呀寫,文學有可能變身為某種詞生詞、詞寫詞的東西,寫作會跟心靈之痛、跟復雜的現實世界、跟問題意識脫離開來。難道就這么雞零狗碎地寫下去,直到寫作變成像狗一樣餓了就叫的東西?能不能不寫:這些年來,我問自己。一問自己,單純寫“好詩”有多大意義呢,假如它沒有和存在發生一種深刻聯系的話?二問自己,我的寫作和我所處的這個時代有著怎樣的關系,這種關系里的批判和贊美、棄絕和確立在哪里?寫作的根本理由又在哪里?三問自己,我的寫作有沒有一個深處,寫作的后面有沒有現實感,有沒有一個叫做定式和范疇的東西?筆,一停十年。我憋著不寫。直到2009年寫《泰姬陵之淚》,才又重新開始寫。
再次謝謝華語文學傳媒獎的諸位評委。我說了我有些忐忑。今年5月2日是馬勒逝世百年的日子,我想起馬勒唯一的弟子、指揮大師布魯諾·瓦爾特晚年說的一句話:如果能讓我回到從未聽過貝多芬《第三交響曲》的日子,我愿意用整個生命去換。我想,瓦爾特在責怪自己,為什么年紀輕輕就把貝多芬的第三給偷聽掉了,這幾乎是在犯罪呀,為什么不留給更智慧、更悠遠澄明的晚年去初聽?對此我感同身受。這個獎,現在就頒發給我,真的我有些忐忑。我感覺好像另有一個人在我身上領受這個獎。也許在生命和寫作的某個階段,不獲獎反而是一種幸福,正如瓦爾特認為沒聽過貝多芬第三交響曲是一種舍身般的幸福。也許等到我寫出更成熟的作品再頒發給我,我會更感幸福和從容。那時候,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本身也會更為成熟,更具魅力。
歐陽江河:詩歌是一個種族的觸角
《泰姬陵之淚》是幸福的眼淚
南方都市報:據說你寫《泰姬陵之淚》這首詩之前,在泰姬陵還曾大哭過一場?
歐陽江河:那是在2009年的3月,我們去印度參加一次中印作家交流活動。中國的詩人和作家去了北島、西川、格非、翟永明、李陀和我等人。在離開印度前,我們去看了泰姬陵,在這之前我們已經和印度作家進行了深入的交流,感受到了他們和中國截然不同的一種現實和思考方式,有很深的感觸。
那天在沒有印度作家陪同,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去了泰姬陵。我對泰姬陵所知甚少,我覺得知道的越少越好,我要在經驗的感知下,而不是觀念的影響下,直接去觸碰和面對泰姬陵。
泰姬陵的建筑非常震撼。后來導游帶我們進去,他打著手電筒照墻壁,看到里面有很多鑲嵌寶石的空間。當時我就想到泰戈爾的詩“寶石是時間的串珠之淚”,立刻讓我想到了“眼淚”這個關鍵詞。
南都:里面是真的寶石嗎?
歐陽江河:是真的。我很慶幸我事先不知道泰姬陵的任何信息。后來才知道,泰姬陵是莫臥兒王朝第5代皇帝沙賈汗為了紀念他已故皇后阿姬曼·芭奴而建立的陵墓。皇后死后,沙賈汗沿著恒河邊走邊哭,哭了七天七夜,終于在眼淚哭干的地方修筑了泰姬陵。為了修建泰姬陵,國家拿國庫到處去換寶石,紅寶石、藍寶石、瑪瑙和翡翠,窮盡了一國的財力。后來,沙賈汗的兒子推翻他,在泰姬陵旁邊修建了一座宮殿,將父親囚禁在里面,讓他一輩子看泰姬陵。
南都:你是被這個愛情故事震撼了?
歐陽江河:那種震撼是從眼睛來到頭腦和內心。坐車返程時,我一言不發。泰姬陵的氣場太大了,我一時無法跳出來。回到住宿的地方,我就開始寫詩,并不成熟的句子,比較零散。后來大家叫吃飯,我旁邊坐著西川、格非,有人開我玩笑,說我怎么不說話。
我說了幾句,突然間就淚流滿面,那眼淚像泉涌一樣止不住,而且毫無來由。最早發現我哭的是西川,他很喜歡印度,所以他也很感動。我覺得這是幸福的眼淚,因為幸福和熱愛。這是我唯一一次沒有現實的具體原由而流淚。
我想我是被泰姬陵的存在,它的建筑,它的歷史敘事,它所帶來的超時空、超個性的浮想所感動,像見識到我自己的前世今生一樣。
南都:那你真正寫這首詩是什么時候?
歐陽江河:我回國一個月之后。其實至今這首詩還沒有寫完,至少還會續寫兩百行吧。因為我在寫這首詩的過程中,寫了一些別的詩歌。這首詩成了我停筆多年后的一個重新開始,開啟了我一個新的寫作階段。
南都:你之前停筆了多久?
歐陽江河:大概有十年的時間。每年只寫一兩首。我寫詩主要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的第一個寫作階段是八十年代在四川的寫作,然后九十年代初去美國,到1997年回國,這是又一階段。從1997年以后我只寫了十首詩歌,近乎沒寫。《泰姬陵之淚》開啟了我第三階段的詩歌寫作。從它開始到現在,我已經寫了十來首詩歌,其中有一些很重要的詩歌作品。
南都:它給了你很多靈感的源泉?
歐陽江河:不,我寫作不靠靈感。我的寫作是對抗靈感的一個過程,把靈感像膿一樣擠掉。靈感不是一種壞東西,但是我要把它寫得沒有了,然后才有真正的創作。這是帶有勞動性質的一種寫作,這才是我的創作。
南都:時隔十年,《泰姬陵之淚》跟你之前的寫作有什么不同?
歐陽江河:這首詩的結構是縱向的,像從下面往上生長的樹木一樣,接通了地氣。我還有一首長詩叫《鳳凰》,那首詩的結構完全不一樣,是一種像磚頭一樣砌起來的,被人工造出來的結構。而《泰姬陵之淚》像地里長出來的莊稼和樹一樣,眼淚本身是樹上結出來的,它帶有很多枝杈,但又是朝著一個統一的方向,越長越茂密,然后結出果實來。所以它是有機的,有生命、有呼吸、有自己的葉綠素,自己的根脈和與天空大地及風的關系。
另外我盡量把語言做了一些調整。前面五小節用的是像枝干般的語言,吸取了奧義書的語言形態,甚至還有《圣經》的語言形態,以及古希臘詩歌、宗教典籍的修辭方式。從第六節開始,語言就變得越來越散化,用觀念化的眼淚來敘事。嚴格來講是偽敘事。這是我原來詩里面從來沒有過的。
南都:你聽到關于這首詩的評論如何?
歐陽江河:李陀認為《泰姬陵之淚》的重要性表現在它的主題上,因為在這樣一個消費的資本的時代,愛情變得越來越不值錢,變得越來越容易,有很多一夜情、網絡交友。愛情作為詩歌、文學永恒的主題,作為一種人性、生命的永恒主題,在這個時代變成了什么?李陀認為這個背景下,我這么大張旗鼓地,這么高調地付出眼淚來歌頌愛情,反而是一種逆時代的文學運動,甚至是一場戰爭。表面上看起來有點老土、有點落后,但是這個作品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反而做了先鋒。我覺得李陀的這種把握還是比較準確的。
南都:比如?
歐陽江河:比如說眼淚作為鷹和燕的形象,燕是一種輕盈的飛翔,鷹則是一種比較冷峻的、統治性的飛翔。眼淚作為菩提樹,對應印度佛教的形象,作為天使的身體,對應的則是基督教的形象。另外還有河流,眼淚之為河流,它喚起的既是東方古文明的形象,也是現代民族國家的形象。當然,淚之河流也與時間流逝的形象有關,那么一種逝者如斯,生生不息。而淚水作為石頭,大理石、寶石、瑪瑙,它更多是跟時間的凝固、跟真愛的保存有關,象征著沙賈汗和泰姬愛情的永恒。
所以應該有五六個元素吧。表面上眼淚只是一個觀念的東西,實際上它是樹一樣向上伸展的東西,有好多的分支,象征不同層次上的眼淚的存在:有詩歌玄想的,愛情的,時間的,宗教教義的,也有肉身的存在。觀念在我這首詩里面是材料,它不是推論,甚至不是思想,它主要是一種物,是存在感。觀念在寫作過程中獲得了實體性。
在愛情上保留青澀感
南都:你現在五十多歲了,對愛情還會有特別純真的想法嗎?
歐陽江河:愛情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物質化、生活化和功利化。男女之情來得太方便,太簡單,太速成,連欲望都變小了。而我年輕時的那個時代,我通過閱讀和空想、通過寫作構造出來的愛情,無論是觀念還是事實,都和現在年輕人對愛情的理解非常不一樣。
我是一個完成度很高的中年人,但是在愛情上,我寧愿保留我的青澀感,我的純真和理想化。我對愛情的理解沉潛在這首詩中:我覺得愛情是定義人的一個很重要的方面。人之為人,不僅僅是肉體感官的存在,除了語言、思維方式、行動能力外,還有愛的能力。
當今的世風變得越來越世故、厭倦、急迫。對愛,我想要保持那種遙不可及的態度。通過這種態度,我要保持生命的孤獨感,表達對孤獨的敬畏,定義人之為人。但《泰姬陵之淚》不是愛情詩。我在這個作品中,是把愛情作為更為廣闊的詩學內驅力來伸展的。我想起金斯伯格多年前的一個說法:思想如此廣闊地展開幾乎是悔悟性的。但沒什么值得羞愧。
南都:有十年時間很少寫詩,當你寫這首長詩的時候,會不會覺得有些手生?
歐陽江河:沒有。因為憋著不寫太多年,寫起來有點泉涌的感覺。不是說我不寫詩的時候就不是詩人。從我對詞的敏感,我對世界的看法,我表達這些看法的方式來講,我寫或不寫,都是一個詩人。我不需要用每天寫詩來證明自己是詩人,寫詩,不是上班打卡。有時不寫也是寫的一部分。
這些年我憋著不寫,是有原因的。我認為我們這個時代的詩歌寫作,在形態、風格、路數上有一種越來越趨同的走向,互相越寫越像,越寫越拉不開距離。多數詩人的空間感、時間感,思想的力度和視野,語言所能達到的深度和幅度,詞所能觸摸到的那種黑暗、那種重量,所有這一切都在縮小。我的寫作力圖保持復雜性和廣闊性,不想讓寫作滑入慣性軌道,所以我有意識地停筆不寫。別人會怎么看這件事呢?顧彬教授告訴我,正是因為我那幾年綴筆不寫,他沒有把我寫進他的《當代中國文學史》。為此他頗有些后悔。
南都:你怎么回應他呢?
歐陽江河:我對停筆十年一點不后悔。我對顧彬說,當代詩人應該隨興去做點別的什么,可以去掙掙錢,去當當記者,甚至可以去當當官。中國古代大詩人中,有不少是官員。我覺得,要打破種種先天給定的觀念,似乎一個詩人應該怎樣怎樣,不能怎樣怎樣。詩人為什么不能廣泛地接觸世界和生命的各個方面?真詩人怎么都是真詩人。而一個人如果不是詩人,再怎么證明也不是。
南都:你這些年做演出策劃,算是“下海”深入生活。但從《泰姬陵之淚》看,你新寫的詩里面,介入現實反而少了一點。
歐陽江河:《泰姬陵之淚》這首詩幾乎沒有觸及中國的當代現實。但我最近寫的其他一些詩作,像長詩《鳳凰》,寫作的頭緒就直指當代現實,直接處理勞動、資本、革命、藝術和詩歌玄想的錯綜關系。看過這個作品的不少同行認為,《鳳凰》比《泰姬陵之淚》更重要一些,不過它還沒有發表。我也不急著發表,再放上一放。
南都:這么說,這些年你的生活對你的寫作還是有影響的。
歐陽江河:應該說有巨大的影響,而且我認為這種影響是非常正面的。古人講“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你不能只從詩本身去學詩,從詩學詩,只是詩藝的一部分。一個真正有寫作抱負的詩人,一定要吸取詩歌之外的東西,一定要深具問題意識。詩歌不僅是詩學的問題,也是生命的問題和宇宙觀的問題,要把對世界的思考,對現實的思考都帶到詩歌里來。很多人認為我是一個修辭意義上的復雜詩人,其實我的復雜性是非常有現實感的。
詩人成不了“意見領袖”
南都:你現在的生活狀況是怎樣的?
歐陽江河:2005年以后我就沒再做演出策劃,原因很簡單,我的生計問題被我的書法解決了。到我這樣的年齡,就不大愿意為稻粱謀的事情操太多的心,不大愿意有日常生活的焦慮感。我很欣賞一則猶太教義:夠吃就行了,沒有必要豐收。我寫點字,賣點字,能讓基本生活有所保障就夠了。當然得滿足幾個比較有意思的愛好,比如我的古典音樂愛好。要買得起正價CD。
南都:你怎么看現在詩歌邊緣化這個問題?
歐陽江河:在我們這個消費至上的時代,詩歌的邊緣化,幾乎是一個必然趨勢。但也有例外。比如說海子,可能除了北島以外,在公眾層面,誰的影響都不能跟海子比。當今的年輕人,好像誰都理解、也都熱愛海子的詩,而在海子自己的年代,他的詩歌是很難被普遍接受的。
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漢語從貧乏干枯的新華社語體,從枯燥的宣傳和交往言語,變得越來越深奧,越來越精細和復雜,也越來越精彩。不僅是文學的語言,包括媒體語言、網絡語言,甚至行話語言,甚至短信語言,所有這些語言載體,都加入到語言自身的歷史演進,加入到對語言形態的塑造。這個過程有一個很重要的推進刻度,就是海子,現在大眾都能像讀懂新聞報紙或雜志一樣來讀懂他。海子可一點都不邊緣。
南都:其他詩人呢?
歐陽江河:什么時候,公眾能像懂海子的詩一樣讀懂更復雜的當代詩歌,我想我們的語言,復雜性和豐富性將會大大地往前邁進一步。其實中國古代的詩詞是很難懂的,但為什么大家在讀它時,不去怪罪它的難懂呢?有那么多的人因為讀現代詩讀不懂,而痛罵現代詩。為什么人們不去罵古詩的難懂呢?因為中國古詩已經獲得了一種閱讀上的特權,這種特權就是:你讀不懂,這可不是古詩的問題,而是你的水平和教養不夠,你只有下功夫去讀的份,沒有責怪的資格,更別說罵。但現代詩沒有獲得古詩的這種閱讀特權。這需要時間。
當然現代詩歌也有它的問題,就是詩歌寫得越來越窄,越來越零碎,品格也越來越有問題,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現象。詩歌可以寫得難懂一點,復雜一點,可以不被讀者即時接受,也可以被專家罵,但惟獨不能把詩寫得弱智和品格低下。
南都:具體是什么樣的問題?
歐陽江河:庸俗,狹窄,雷同,瑣碎,我覺得這樣的趨勢不好。詩歌應該給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更高的抱負。詩歌是一個種族的觸角,你的觸角一定要是敏銳的,先鋒的,想別人所未想,看別人所未看,說別人所未說,讓這個種族,這個語種的精神和語言,真正有所發展。詩人的作用,應該是這樣的。
詩歌應該起到一個引領的作用,而不是人云亦云。我認為詩人還是應該有遠大超邁一點的抱負,有一點歷史使命感和責任感,而不要太在乎身邊和眼下的傳播面及影響力,比如閱讀量、發行量、曝光率、粉絲團什么的。你當然不可能跟博客明星和微博高手比點擊率,詩人成不了網絡時代一呼百應的“意見領袖”。對此要認命。
南都:你現在創作的狀態怎么樣?
歐陽江河:狀態還不錯。奇怪的是,我人在國內時基本不寫,而且享受這個不寫,安頓于這個不寫。到了紐約我才寫,集中我的能量,集中我的內驅力,集中我的出神和走神。
現在這個新的寫作階段,估計會持續五到十年。我希望這個階段寫出的東西,能對得起那些喜歡我作品的人,對得起時間,對得起詞。
歐陽江河,原名江河,生于1956年,四川瀘州人。著名詩人,詩學、音樂及文化批評家,知識分子寫作倡導者。1975年高中畢業后下鄉插隊。不久到軍隊服役。1979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1983年至1984年間,他創作了長詩《懸棺》,1986年到四川省社科院工作。1993年至1997年初在美國生活。1997年3月至9月在斯圖加特生活、創作。多次應邀赴美國、德國、英國、荷蘭、法國、意大利等國的二十余所大學及多個文學基金會講學,朗誦詩歌,訪問寫作。后定居北京。歐陽江河曾被國際詩歌界譽為“最好的中國詩人”,其代表作有長詩《懸棺》,《玻璃工廠》,《計劃經濟時代的愛情》,《傍晚穿過廣場》,《最后的幻象》,《椅中人的傾聽與交談》,《咖啡館》,《雪》等。 歐陽江河已出版詩集《透過詞語的玻璃》、詩作及詩學文論集《誰去誰留》、文論及隨筆集《站在虛構這邊》、詩集《事物的眼淚》等多種。
采寫:南都記者 田志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