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續前緣

宋偉

1

我和他的兄弟緣分和戰斗情誼，始于上世紀云南老山前線炮火紛飛的八十年代，始于老山戰士喊出“虧了我一個，幸福十億人”的火紅歲月，始于歌舞升平與流血犧牲并存的特殊時期......

而前緣再續，我清楚記得，是2015年6月的一天上午，那天我正好在去合江縣的車上。

快到縣城時，我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一看號碼是重慶市的座機號碼，心想這會是誰呢？管他的，先接了再說。

電話通了，對方說話了：“喂，你是宋偉嗎？”

“我是宋偉！你是哪位？”我略帶一點疑惑地問道。

“看你能不能聽出我的聲音？”對方賣起了關子。

我展開想象的翅膀，迅速在腦海里搜索了一番，確實無法判斷是誰，“電話里真聽不出來！”我只好如實說道。

“我是陳盛華，第13偵察大隊偵察3連的，想得起來不？”對方終于和盤托出。

“哦，你是陳盛華，真的嗎？我當然想得起來，我們是并肩戰斗的戰友和老鄉！”我有點吃驚，也有點小激動，聲音明顯提高了幾度，興趣也上來了。

“你咋有我的手機號碼呢？咋找到的？你現在哪里？”我急不可耐地一連串提出了3個問題。

“我奉曹大哥之命，找你娃找得好苦??！今天終于找到了。”陳盛華也滿懷激動......

2

那是1987年5月9日，我通過寫血書，找團長政委請戰的方式，終于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13偵察大隊的一員。經過到吉林長白山區半年的臨戰集訓，于1987年12月開赴云南麻栗坡縣老山前線參戰。

抵達前線后，我從偵察大隊政治處下到由第16集團軍步兵47師偵察連組建的偵察3連1排1班任戰士。我連先是駐八布鄉的壩光村，后又移防到海拔1700多米的麻栗鎮茨竹壩村。

從步兵連文書到偵察大隊政治處報道員，再到完全陌生的偵察連偵察班戰士，面對陌生的專業，陌生的單位和環境，年輕的我，還有些犯難。

可我又堅信，車到山前必有路，人到地頭自然熟。果不其然，沒多久，通過在連隊一系列的訓練和執行任務中，我接觸和認識了陳盛華在電話里說的那位曹大哥。從此，我就與曹大哥、陳盛華在一起度過了我人生中最為艱難，最為難熬，也是最為值得稱道的一段戰斗歲月。

我們口中的曹大哥，姓曹名均華，1954年生，1974年12入伍，四川省江津縣（現重慶市江津區）人，原沈陽軍區第16集團軍步兵47師偵察科副營職參謀，1987年12月到云南老山前線參戰后任第13偵察大隊司令部副營職偵察參謀，派駐我偵察3連任參謀。1988年10月被授予上尉軍銜。

曹大哥身高1.76米，身型略瘦，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高高長長，精明強干，是一個偵察專業技術、體力體能、帶兵經驗都正值黃金時期的軍人。

他偵察專業技術過硬，尤其是軍事地形學的識圖用圖能力極強。他膽識過人，責任心極強，曾72次帶領干部戰士出境開展抵近偵察、滲透偵察以及襲擊捕俘戰斗，獲取情報24份，其中12份被上級采用，1份上報總參謀部。在第13偵察大隊的偵察參謀中是相當冒尖的。

他能言善辯，那帶有重慶口音的“川普”，說起話來幽默風趣，常常引得我們開懷大笑，樂不可支。他辦事能力較強，在我們這幫戰士眼里，屬于神通廣大的一個人。他愛兵心切，與戰士感情好，喜歡幫戰士解危助困，與戰士打成一片。他善于交際，戰友朋友眾多，是一個情商極高的人。

總之，在偵察3連，從我們戰友加老鄉的角度來說，他就是我們四川戰友的主心骨，都愿意和他來往聯系，有什么話，有什么想法，都愿意跟他分享，得到他的幫助支持。

3

我在1988年4月8日的偵察大隊大事記——“大弄接頭”中這樣寫道：

一早，在我排住宿的板房里，曹參謀走了過來，當著我的面，平靜地對我的排長孫江說：“一排長，今天讓宋偉跟我出去一趟！”

軍用吉普沿著蜿蜒曲折的邊境國防公路疾馳。我坐在車上，望著一晃而過的山岳叢林和少數民族建筑，既高興又感動。這是我第一次跟隨曹參謀出來執行任務，可我感覺一定會不虛此行。

我們路過的董干鎮，是一個對外開放市場，小鎮雖小，卻小有味道。那新蓋的一棟棟小樓房，一條條貫穿全鎮的水泥道路，一所在當地頗為氣派的麻栗坡第二中學和醒目的7個大字，讓人賞心悅目，愜意舒服。

別致新穎的公安邊防檢查站的大樓，使我增添了幾分身處邊境的強烈意識。哦，對了，這是開放點，這是邊境口岸之一，每逢趕街，來往于此的異國邊民不下百人，這里自然多了幾分神秘。

可這些都趕不上我們的接頭任務令人鼓舞和值得驕傲。以前只是聽說，在書上和電影里，接頭這個詞?？吹铰牭?，不曾想今天成為現實，突如其來落在我身上，因此心里還是忐忑不安的。但有一點，有曹參謀在，我信心是足的，我們的各種手段和經驗是完全能圓滿完成此次任務的。

民兵，對于邊境防御偵察作戰來說，是十分重要的一支力量。今天，我們就是通過民兵尋找異國的親戚，然后，讓其為我所用，提供情報。

我們由八布區情報站長帶路，曹參謀和我一行3人，行走在去大弄崎嶇難行的山路上。經過近50分鐘艱苦跋涉，終于到達目的地，找到了接頭人。

這時，我又奉曹參謀之命，原路回去叫駕駛員趙英乾把軍用吉普車開到大弄，因為我們找到了一條由馬林通往大弄的公路。我用1個小時完成了曹參謀交給的臨時任務。

我們在苗寨秘密交談，商量。亮出我底牌，樓上定計劃。致謝縣民委主任，答應提供援助等等，一系列活動均比較順利。在完成接頭任務后，我們滿載而歸。

返回連隊的路上，曹參謀對我說：“我準備帶你出來跑一跑，鍛煉提高搜集情報的能力。今后你注意我和老王的談話，記在心中，到時寫成報告......”我連忙答應，信心滿滿地說：“我一定牢記在心里。”

這僅僅是我在曹參謀領導下，與民兵和地方同志，以及其他戰友包括陳盛華一起，在邊境地區開展情報收集工作的一次真實而又普通的記載而已。

4

進入戰區后，曹參謀在執行抵進偵察和收集情報任務時，稱得上完完全全的“拼命三郎”。

在一次接頭回到荒田村時，他堅持步行幾公里回壩光村，結果因饑渴、疲勞，積勞成疾，引發急性闌尾炎住進醫院進行手術。只住了5天院，傷口還沒痊愈，他便吵吵著要出院，隨即投入了緊張驚險的收集情報、培養內線的忙碌中。

曹參謀在拉登戰斗進行前，被野狗咬傷，住進了原成都軍區第13集團軍步兵37師醫院，傷還沒好，聽說連隊已出去執行任務，他在醫院再也待不下去了。他找到醫生要求出院，醫生無奈，只好同意。他深入到第一捕俘組協助戰斗，背著給養給指戰員送吃的，喝的。

一次急性闌尾炎，一次被狗咬傷，沒有消磨掉曹參謀頑強的戰斗精神，相反卻更加激發了他的戰斗熱情。指戰員們動情地說：“曹參謀真是命大福大，大難不死啊！”

大難不死這句話，在隨后進行的震驚老山戰區的將金地區“9?15”襲擊捕俘戰斗中，再一次得到了驗證。

我偵察3連所負責的正面68公里邊境地區，地形復雜，敵情不明。自1984年4月收復老山以來，我軍均未在此組織過偵察戰斗。曹參謀到3連后，協助偵察大隊領導和連隊定下了“立足當面，填補空白”的決心，并主動承擔了搜集情報、摸清敵情的任務。

在半年時間里，曹參謀先后72次帶領小分隊出境執行偵察任務。攀懸崖、登陡壁，風餐露宿，累計在境外行程250余公里。同時，他積極通過各種渠道收集情報，摸清了當面敵情和道路地形等情況，為連隊捕俘殲敵創造了條件。

1988年9月14日，我偵察3連奉命在將金地區組織襲擊捕俘戰斗。曾3次潛入該地區抵近偵察的曹參謀，主動要求擔任捕俘指揮組組長，率先帶領4個捕俘組、18名捕俘手于14日下午潛入敵境。

經過17個小時的艱難跋涉，曹參謀帶領捕俘組翻越了19座高山，穿過3道雷場，克服敵散布雷區，通過2道敵火控制區，跨越1條南清河，隱蔽通過敵人2道控制地段，于15日凌晨6時15分到達將金敵駐兵房北側小樹林內。

這時，敵人的狗突然狂吠起來，曹參謀立即派出捕俘手吳俊民、付云波前出偵控敵人并迅速向各小組長布置任務，全組以低姿匍匐向敵接近。

6時25分，2名敵人出門觀察情況，被我捕俘手吳俊民和付云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倒，打斗的響聲驚動了其余敵人，他們迅速沖向門口，企圖解救被俘敵兵。曹參謀當即命令2名戰士協助吳俊民和付云波制服俘虜，其余人員以火力壓制房內敵人，掩護第1捕俘組押俘回撤。

捕俘成功后，我偵察3連副連長張建剛為掩護戰友被敵手雷炸傷。此時，附近敵人紛紛向駐兵房增援，并向我捕俘組猛烈射擊。面對急劇變化的戰場形勢，曹參謀沉著冷靜，果斷指揮第1捕俘組押俘回撤，第2、第3捕俘組救護張副連長。他帶領第4捕俘組斷后掩護，自己主動在最后與敵激戰。

回撤途中，敵火越來越猛，曹參謀帶領掩護組和接應1組部分同志采取交替掩護的方法，護送張副連長回撤。遇到斷崖，他就指揮同志們搭人梯。遇到敵火密集區，他就帶領同志們低姿匍匐。與此同時，他不斷鼓勵同志們咬牙堅持戰斗，與敵周旋。

由于一晝夜的行軍作戰，同志們相當疲勞，回撤速度緩慢。在一開闊地邊緣，一直在隊伍后面掩護的曹參謀被敵人槍彈擊穿左腿膝部?？吹酵緜儊砭茸o他，他大聲喊道：“不要管我，快把張副連長撤出開闊地”。隨后昏了過去。醒來后，他要同志們把他放下，快去運送張副連長。此時張副連長已經犧牲。曹參謀臨危不懼，先人后己的精神，表現了一個共產黨員舍己為人的崇高品質。

此戰，我偵察3連捕活俘1人，斃敵17人，傷敵20余人，取得了重大戰果，總參情報部發來專電予以表揚。

戰后，有的指戰員說，這次戰斗多虧了曹參謀。曹參謀一再強調，不能這么講，戰斗勝利是所有參戰指戰員們的集體功勞，我只是做了一個偵察參謀應該做的事情而已！

第13偵察大隊大隊長顧希山在對這次戰斗中的干部進行評價時，激動地說：“曹均華同志，是全大隊出境作戰的指戰員中職務最高的偵察參謀，他是一位合格的指揮員，他的英雄事跡激勵著我們向他學習，看齊！”

5

曹參謀負傷后被送到野戰醫院住院治療，得知偵察大隊為他報請一等功，便把一等功讓給了其他受傷的戰友，偵察大隊最后報請上級為他榮記二等功一次并評殘。

1988年10月，我離開偵察3連回到偵察大隊政治處。1989年1月，我們偵察大隊完成參戰任務，凱旋吉林。

由于偵察大隊是由我第16集團軍從各部隊抽調人員組建的，參戰結束后，人員實行“從哪里來，回哪里去”的原則，于是我回到了位于吉林省公主嶺市的原部隊步兵46師138團。榮立二等功后，我選擇退役回到了家鄉四川省瀘州市納溪縣參加工作。

曹參謀傷愈后則回到了位于吉林省吉林市的原部隊步兵47師。由于當時大家各自忙于眼前事務，加上交通通信條件所限，從此我們失去聯系，天各一方，音信全無。

但我的好大哥，我的好領導——曹均華參謀，一直沒有忘記我。他轉業安置到四川廣安乃至退休回到重慶后，一再囑咐陳盛華尋找我，直到2015年6月，我們才終于重新接上頭，重新開始一次次聚首。

2015年建軍節期間，我偵察3連組織了一次“憶激情歲月 抒老山情懷”的戰友聯誼會。時隔26年之后，我回到了第二故鄉吉林，見到了我朝思暮想的偵察大隊老首長、老戰友，參觀了第16集團軍和步兵47師輝煌燦爛的軍史館，重溫了南疆那段參戰的崢嶸歲月?？吹降诙枢l日新月異的迅猛發展，我激動萬分，倍感幸福自豪。

臨別時，我寫下一篇短文抒情，回報此次組織吉林戰友聯誼會的戰友，向他們表達誠摯謝意并致以崇高軍禮！

臨別時，我與首長和戰友相約，有機會請到川渝走走，來瀘州轉轉，游巴山蜀水，品老窖美酒。

臨別時，我與首長和戰友相約，有機會再去老山前線，到麻栗坡陵園緬懷烈士，尋八布駐地，拍茨竹壩風光，登老山主峰，慰問支前模范，祝福英雄的麻栗坡人民。

從那時至今，9年多過去了，曹參謀、陳盛華以及我的排長等重慶和吉林戰友也曾來瀘州與我相聚，我都給予熱情接待和周密安排。帶他們參觀中國第一窖窖池、張壩桂圓林等著名景區，品中國酒城?醉美瀘州的老窖美酒。我也兩次自駕回到麻栗坡，登上老山主峰，重走當年戰場，緬懷犧牲烈士，拜訪支前模范。

我也常到重慶看望曹參謀。最近一次是2024年7月5日，我專門開車到他老家江津，接到他再去陳盛華的家鄉重慶市豐都縣，并到一個叫太平壩鄉的避暑勝地，搞了一次當年由曹參謀帶領，陳盛華和我組成的“鐵三角”3人戰友會。

這些年，我們一次次相約相聚，相談甚歡。談過去、談未來，談家庭、談工作。感恩黨和國家，感謝部隊培養，深感欣逢盛世，倍感榮光自豪。

我們拉鉤，我們約定，務必保持經常聯系，把這份在老山前線結下的生死難忘的戰斗情誼，一直延續下去，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