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滔滔黃河孕育了東方文明,那么滾滾長江則見證著中華民族如何捍衛文明。在距今760多年前的長江流域,那一場改變世界地理格局和中國歷史走向的宋蒙戰爭中的英雄豪杰們,雖然已被東逝的浪花淘盡,卻留下了“鐵打的瀘州”的千古美名。
南宋淳佑元年(1241年),蒙古軍隊大舉進犯四川,成都被燒殺掠戮后,僅城內便清理出骸骨140萬具,四川其余州府人口“十喪七八”。南宋兵部侍郎余玠 臨危受命,主持全川防務,制定了“依山為壘,設險守蜀”的戰略計劃,在四川建立了北有苦竹寨、南有神臂城、東有釣魚城、西有云頂城的“山城防御體系”。其中的神臂城,因其獨特的山勢和險要的位置,成為抗擊從云南夾擊四川的蒙軍的絕佳之地。1243年,在蒙古鐵騎的彎弓馬刀進逼下,瀘州州治及全城軍民被迫遷徙至這不到1平方公里的神臂山頂,依山筑城,屯田種糧,堅持抗蒙。在此后的34年間,神臂城反復五次易手,成為戰爭雙方爭奪的戰略焦點,書寫了保衛南宋的宋蒙戰爭的壯麗史詩。
出于對這座歷史名城的景仰,我于2009年春節期間去攬勝懷古、憑吊保家衛國的忠義之士。
攻守咸宜的神臂門
神臂城位于瀘州市以東20多公里的長江北岸的神臂山頂,現為合江縣焦灘鄉老瀘村轄地。因焦灘鄉通往老瀘村的焦(焦灘)神(神臂城)旅游公路尚未竣工,我們便按傳統路線,由長江南岸與神臂城隔江相望的彌陀鎮,乘坐木船橫渡長江前往神臂城。
站在彌陀鎮碼頭向北岸眺望,長江似乎不是河流而是浩瀚大海,正面寬約二三百米的神臂城則如同海中孤島。這是因為長江自北向南沿神壁城西面洶涌而下,在神臂城最南端的突出山巖神臂嘴繞了一個“U”形急彎,又緊貼神臂城東南面滔滔而去,因此江面在此處異常寬闊,形成地理的奇觀。這個地勢從空中俯瞰,神臂山頗似巨人的臂膀伸入江中,此山故因之得名。
遙想當年,云、貴、川交界處均為崇山峻嶺,道路艱險,長江便成為蒙軍實現其東出四川直搗南宋腹地戰略企圖的最佳通道。如果南宋軍的防御城堡位于順直的江段,蒙軍的戰船便敢于冒著炮火一掠而過。神臂城三面臨江,有效攻擊敵船的江段可達數公里,且城南、城東南的江段有曬金灘、桃竹灘、折魚灘等數十處險灘,神臂城戰略地位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伸入江中的神臂嘴是一塊巨大的紅砂巖石,渡船在一小塊平緩處靠岸,我們便沿一條石板路向上攀登。行百余米后,是一片看似屋基的平地,而左右則是臨江的峭壁。眾人興致勃勃地猜測:這平地多半是已損毀的城門的地基。但隨行的向導遙指200多米的更高處告訴我們:神臂城惟一通向江邊的城門神臂門,還在那里呢!
我們又走完這200多米的大梯步,如今已被濃密的林木掩映的神臂門赫然出現眼前。神臂門門洞為單拱,洞高3.53米,寬2.45米,在南宋的方山城堡中,這城門應算是高大的了。
當我們站在城樓上俯視神臂嘴時,向導才自豪地說,我們腳下的位置不遠不近,既可對神臂嘴呈鳥瞰之勢,又與江邊有一定距離,試想,若此城門臨江太近,洪水季節時水淹至門腳,入侵者的船只便可直抵門前,攻門便十分容易了;倘若臨江太遠,枯水季節時神臂嘴上下必然留下一大片空地,入侵者上岸后可在防御者火力網以外喘息、集結,伺機攻城。神臂城門的位置準確、合適,無論水漲水落,都既有居高之勢,又使入侵者無余地回旋。
南宋時瀘州軍民保家衛國的壯舉固然感天動地,他們的軍事才能同時令后人欽佩。神臂城以彈丸之地,在席卷歐亞大陸的蒙古鐵騎颶風中屹立34年,除了守城軍民視死如歸的決心,也因為他們有超凡卓越的智慧。
神臂城的主要城門有三道,即神臂門、東門和西門。下了神臂門城樓,我們便沿西城墻作繞城游覽。
威猛玄武鎮西門
西城墻建在懸崖峭壁上,下臨亂石穿空且沒有沙灘的江岸,入侵者的船只在此登陸比較困難,因此防御應當是比較容易的。西城門,則建在神臂城的西、北方向的結合處。因為北面雖然也是峭壁,但山下的大江水勢平緩,尤其到了枯水季節,岸邊有大沙灘,入侵者容易進攻。而西城門所在處因為地形錯裂,使綿延的峭壁出現一個豁口。將西門筑于此,剛好堵住了漏洞,又可防御北面登陸之敵。
西門和釣魚城的護國門一樣,實際上是兩道城門構成的甕城。前門正對崖壁上掏鑿出來的一條進出城的羊腸小道,后門與前門呈90度角,兩角相夾處是一處約50平方米的臨江的凹地。即使入侵者攻進前門,也會在這凹地上成為甕中之鱉。
出前門,沿依稀可辨的羊腸小道下行30多米,道旁的巖壁上便是神臂城重要歷史遺跡之一劉整降元圖,也就是川南家喻戶曉的“孫孫打婆”圖 。這幅石刻雕像圖,記錄著一個令人痛心的歷史事實。
劉整,南宋時期四川制置司下的四大主力戰將之一,在遂寧、涪州與蒙軍作戰中屢建奇功。1260年4月,劉整任“知瀘州兼潼川路安撫副使”之職。因南宋朝廷獎懲不明、派系作祟,加之蒙古大軍壓境,劉整獻神臂城投降蒙軍。神臂城軍民對這樣的“亡宋賊臣”有切齒之恨,便以摩崖造像的形式,選擇劉整叩見忽必烈、奴才投靠主子的題材,將劉整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但在元朝統治下,當地人不得不對石像進行巧妙掩飾,以免招來橫禍。一種附會石像圖形的“孫孫打婆、改州換縣”之說,便廣泛流傳開來。
這座石雕像距地面1.5米,龕內有人像4尊。中坐者應為忽必烈,高近2米,其身后左右各有一侍者,忽必烈左下角的一尊小石像應為劉整,作跪拜狀,面有恐懼神情。因年代久遠,遭江風山雨侵蝕,圖像漫漶,但大致形態仍在。
1261年的劉整投降,是神臂城的首次失陷。1262年,南宋四川宣撫使呂文德收復神臂城。1273年6月,南宋瀘州知州梅應春又投降蒙軍,神臂城再次陷落。1276年2月,合江民間義士先坤朋率鄉人起兵自保,捉梅應春殺之,再次奪回神臂城。不久,蒙軍水陸并進,將神臂城圍得如鐵桶一般。1277年,也就是南宋皇帝跳海自殺的第二年,“瀘州食盡,人相食”,神臂城軍民矢盡援絕,城池才被蒙軍攻破,堅持到最后的以王世昌為首三千多名南宋守軍將士全部戰死,無一人投降或逃跑。神臂城和釣魚城一樣,兩城的陷落,標志著南宋對蒙軍抵抗的徹底終結。官修的《元史》對神臂城的記載達67次之多,超過因擊斃蒙哥大汗名揚中外的釣魚城,由此可見神臂城軍民何等神勇,戰事何等慘烈。
令人驚嘆的是,這尊“蛇盤龜”石刻是用天然的整石雕鑿而成。宋代的工匠們因石造形,因形造意。其手法是寫實的,龜和蟒各自的比例均與真實動物相同;其雕刻技巧是純熟的,龜和蟒的姿態、神韻均栩栩如生。如此稀罕的龐然大物,惹得游人忍不住紛紛爬上龜背留影祈福,把龜背磨得光溜溜的。
這座“蛇盤龜”石刻造像,實際上反映了當年瀘州軍民同仇敵愾,在嚴陣以待的同時又祈盼神靈威懾蒙軍,從而使生靈免遭涂炭的期望。
參觀完“蛇盤龜”后,我們又返回西門。沿城墻繼續向北行的100多米,在原城墻墻基上新修的城墻便到頭了。在向導的帶領下,我們踏著荒草沒腳的山道,直插神臂城東門。
城外有城護東門
神臂城三面環水,只有東北面與陸路相接,無險可守。因此,在當年的神臂城保衛戰中,東門是宋蒙兩軍爭奪的焦點。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東門,卻遠沒有想像中的雄偉,其高度竟然比神臂門矮了近2米,門洞的寬度也僅供3人并行。但我們站在門洞內觀看時,卻發現這座雙拱門的厚度非同一般,其前壁厚1.3米,后壁厚約1米,且前后壁間距1米有余。如此結構如此厚實的城門,當年承受土炮發射的彈丸和拋石機投擲的石塊,應該沒有問題。令人眼前一亮的是,拱頂刻有一柄長劍,一只葫蘆,是城門落成之時所為,其刀法流暢,刻工精細,令寒氣襲人的門洞里平添幾分殺氣。其寓意是什么,至今文物專家也無定論。
向導似乎看出我們對城門低矮的不解,指著門外坡地說:“你們看,前面還有耳城呢!”果然,兩道分別長約400米和150米、高2至3米的護城石垣,與東門平行著在前方100多米處一字排開。耳城的左右兩端,各修筑炮臺一座。可別小看這耳城的作用,也別忽略這100多米的距離,在當年土炮射程很有限的情況下,據守耳城的士兵可效防止敵軍土炮抵近轟擊東門。
我們繞過耳城,沿一條石板路向山下而去時,向導指著小路兩旁的兩口大堰塘告訴我們,這是當年修建的護城池,其目的是阻滯蒙軍的進攻。這兩口堰塘分別叫紅菱池和白菱池,紅菱池如今仍碧波一潭,白菱池卻大部分改作稻田。
當我們返回東門,登上堆滿谷草的殘破城樓向城外望去,眼前枯樹衰草化作累累白骨,耳畔呼嘯的寒風好似萬弩齊發的嘶鳴。我們不由感嘆,這種城外筑城,城下鑿池,層層設防,只有一條獨路進城的設計,真是當年軍事家們匠心獨具的杰作。
貓嘴巖下萬人墳
下了東門城樓,我們沿著江邊的懸崖形成的天然城墻繼續向南環行,來到了高出江面近100米的高峻險要之地貓嘴巖。與貓嘴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巖下一大片在神臂城三面臨水的岸邊惟一的沙土平壩,約有一個足球場大,當地人稱為“較場壩”。當年南宋軍將此地辟為較場壩,既因地勢平闊可操練陸軍陣形,又因瀕臨大江可演習水軍戰船。而在這樣一個蒙軍易于登陸的地方,南宋軍于貓嘴巖下的山腰絕壁處掏鑿出一段長約10米的石坎,設置炮臺一座打擊敢于在此進犯之敵。據介紹,這樣的炮臺不但用土炮發射爆炸性彈丸,也因其居高臨下,還拋射滾木、擂石等“武器”。
在較場壩向南不遠處,有一座石砌的長堤橫阻江面,長堤從江岸伸向江心,實際上也是一座長100多米、寬近10米的城墻。它形如“一”字,稱作“一字城”。這樣一處軍事設施,除了與釣魚城的“一字城”一樣,具有利用江中堡壘阻擊順江而下的敵船和不留死角的打擊進攻主城墻的敵軍的目的外,還可阻擋江水沖擊較場壩,以保證正常的演武練兵。
如今,神臂城的“一字城”已損毀,當年江中段與江岸段的結合處,是一隆出地面10余米的山包。這就是當地人稱的“萬人墳”。它源于神臂城軍民抗擊蒙軍的一場最慘烈的戰斗。
那是在劉整投降蒙軍后,四川置制史俞興奉命討叛,他率水陸軍將神臂城團團圍困。劉整開門迎戰便遭慘敗。龜縮城內的劉整一面向蒙軍求援,一面從通向城外的暗道向東突圍。在劉整部隊與蒙軍增援部隊的夾擊下,俞興奪得一小舟脫逃,南宋軍潰散逃命,其中十之八九被江水淹死,史書載“流尸蔽江而下”,剩余的慘遭蒙軍屠殺。這稱為“萬人墳”的山包,便是埋葬被殺南宋軍將士的地方。村民們在此種植莊稼,還經常挖出人骨、兵器。
離開“萬人墳”,我們來到神臂城中心。這里有當年鐘鼓樓遺址。戰爭年代以鳴鐘擊鼓作為集結軍隊和告警的信號,晨鐘暮鼓也是城市的報時之規,因此可以想像,此樓當年崇臺高閣,宏聲遠播,是神臂城的標志性建筑。
如今,鐘鼓樓僅存一座高4米多的土臺。據介紹,擬在原址復建。
充足的水源是方山城堡堅持抗敵數十年的必要條件。在神臂城,共有水井7處,其中位于鐘鼓樓附近的方水井是全城最大的水井,約20多米見方,井坎用大條石修砌。如果不是向導介紹,我們簡直想像不出這恍若冬水田的水井竟深達6、7米,且自開鑿以來從未干涸。此外,作為潼川府和瀘州的駐節地,其府衙應當是夠氣派的,可如今僅留下一個“衙門頭”的地名。當年城內通向城外的地下秘道,也被完全填塞,不過向導還是為我們指出了它的方位。這一切,留給今人的只有無盡的遐想。
當我們返回神臂嘴碼頭時,神臂城古戰場的腥風血雨氣息仍揮之不去。清代合江人李少陽寫的《鐵瀘城懷古》,不由在我腦海翻騰:“亂石蒼蒼陰巖絕,涌出驚濤白如雪。暮春三月落花紅,猶是當年戰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