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許雪梅考取了南京信息工程大學,還有幾天就要從高高的分水嶺上下來,順萬里長江而下,到虎踞龍盤的六朝故都去了,也許這將成為她人生的一個拐點。我和幾個弟子專程到她家表示祝賀,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到分水。
瀘州的分水嶺是一個令人倍感玄乎的地方,它帶給人們的編碼信息是豐富的,最出名莫過于它的油紙傘,早已聞名遐邇。小時候大人給我說分水嶺在山那邊,在兒童的眼光看來,那似乎是一片云彩。對岸摩肩接踵的那些山仿佛是被長江這把刀切削出來的,它們后面明明還是一片藍天,上面飄忽著長長的幾縷白絲線和風剛從田里卷起來的幾朵棉花。我由此覺得分水很神秘,一直對它充滿了好奇心。
從分水嶺位置的確定,我想起了在中國這塊版圖上我們的居所被分成了階梯,每個階梯都是一片世界。最低的是新疆的吐魯番盆地,最高的應該是西藏高原吧?在每個階梯上人們都在頑強地生存著。在那云遮霧罩的分水,除了少部分祖?zhèn)鞯哪芄で山吃诰窦毧淘絹碓浇咏奈锏挠图垈阃猓鄶?shù)人仍然靠著傳統(tǒng)的農(nóng)耕在那兒休養(yǎng)生息,繁衍后代。許雪梅的祖輩父輩在連接著藍天的梯田里收獲了貧窮落后,染盡了歲月風霜,于是就對自己的后代寄予了強烈改變現(xiàn)狀的希望。看過一幅四川畫家羅中立畫的油畫“父親”,典型的四川農(nóng)民盤起的白頭巾下有一張黑黝黝的臉,上面雕刻著溝壑般的皺紋,一雙布滿了粗皮老繭的手端著一個大碗,最耐人尋味的是那個大碗是朝著天的。這幅畫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shù)感染力,許雪梅的父親不就是這個人物形象的原型之一嗎?
許雪梅的家不知是哪一年修的,厚厚的泥墻上刷上的那層石灰漿早已剝落,裸露出來的泥土布滿了坑坑洼洼。寬敞的廚房里全是舊式鍋灶,她的媽媽在里面忙碌著,一圈一圈的炊煙從磚塊砌的,伸出屋頂?shù)臒焽柚酗h到空中。而不遠的對面山上建起了一幢兩層的小樓房,貼的深黃色的外墻磚在七月的陽光下格外奪目,在窮鄉(xiāng)僻壤里顯有幾分氣派,但又和周圍的環(huán)境如此的不協(xié)調(diào),大有鶴立雞群之感。許父告訴我,那是一個獸醫(yī)的住宅,他是這里文化最高的人,方圓十幾里的人都要來求他,因此非常吃香。
許家是千千萬萬死死抱住自己的土地不放的農(nóng)民之一,這些年他們的生活總算看見了一點晨曦。延續(xù)了2000年的農(nóng)業(yè)稅不交了,圈里的母豬又下了一堆崽,女兒考上了重點大學,就要到大都市去增長見識了。最讓他們舒心,心存底氣的是他們承包了村里一個水庫的管理權(quán),水面下養(yǎng)魚,水面上放鴨,水庫邊那棵大槐樹的樹干上系著一根結(jié)實的麻繩,另一頭栓著停靠在水庫邊的小漁船。一大群嘎嘎叫的鴨子歡快地劃動著綠水,我們還看到一只白鶴冷不丁撲打著翅膀,迅速從天空中躥下來,逮著一條魚飛離了水面,升到高高的空中,那條可憐的魚在它的長喙里掙扎著,使勁地擺動著頭和尾。
大家團在一起了,于是那間小小的堂屋里充斥著各色各樣的祝詞賀語。午飯桌上全是沒被污染過的菜肴,我最喜歡的是那一盤透明的臘肉和那名副其實的土雞帶來的鮮美雞湯。我一下子想起了放翁的兩句詩:“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那位獸醫(yī)也來了,他說會面相,說我眉宇間有長壽之氣,我撲哧一聲笑了,差點噴飯。我說,好,就借你的吉言,祝許雪梅學業(yè)成功,祝許家五畜興旺,于是酒席上漾起了一陣笑聲。
許雪梅已經(jīng)在秦淮河畔、紫金山下開始了她的新生活,我希望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諾言,讓父母年老時離開這片土地,帶著二老漫步在玄武湖邊。或者親自駕車,讓二老盡情領(lǐng)略現(xiàn)代文明帶來的風光。那時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說不準已經(jīng)農(nóng)業(yè)集約化了,或者被城市化的浪潮吞沒,分水的油紙傘也會唱著一支哀婉的歌在博物館里找到它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