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記憶中,大哥經常被打。每一次吃到飯,姑太太就用筷子狠狠地抽大哥的嘴,因為大哥每次吃飯總是不嚼。大哥被打得哇哇大哭,我也跟著哇哇大哭。我們的 “ 一唱一和 ” 倒救了大哥,姑太太停止了抽打。以后一遇到大哥被打,我就拼命地哭,因為我知道那樣可以救大哥。
后來聽娘說因為大哥小時候一哭大人就用鑼敲,把腦子敲散了,吃東西就不嚼了。他每次吃東西都是拼命地往下咽,這樣難以消化,因此大哥骨瘦如材,腿上是皮包骨頭,沒有一點肉。大哥從來沒有上過學,但對書本卻很有興趣,我每次放學回家,他總是拿起我的書本翻翻。每當這時,我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但大哥只是笑,他好像不知道煩惱似的。他會經常自言自語,把他在外面看到的聽到的事情自己邊說邊笑。大哥由于從小吃飯就不嚼,長大了就不能干重體力活,他只能做一些簡單的事情,拿拿東西,幫忙收收麥子什么的。但大哥有一樣很好,他從來不拿人家的東西,從來不伸手向人家要東西吃,盡管他飯量大得驚人,一個人的飯量可以抵兩個人吃的。他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差,自己洗澡兩分鐘搞定,經常是洗過澡了,脊梁還是干的。因此,娘經常過幾天幫他洗一次。
一次,娘幫大哥洗澡的時候發現他的腋窩下長了一個小肉球,也沒在意。過幾天再看時,卻有雞蛋那么大了。娘很著急,告訴了父親。父親把他帶到醫院去看,醫生說只能保守治療,開了很多的藥。大哥也知道死是什么意思。記得一次洗腳的時候,大哥不小心把一個熱水瓶打破了,當時熱水瓶還是蠻貴的,父親發火說要把大哥扔到大河里淹死算了,大哥哭得那個傷心,整個人都在抽搐著。所以這次,大哥很配合,每天按時堅持吃藥。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腫瘤竟然消掉了。大哥又恢復了他往日的追求,跟著牛或者拖拉機后面跑東跑西。
但好景不長。由于到了冬天,外面冷,大哥身體又瘦弱,娘怕大哥著涼,就每天把飯端到床上給大哥吃。大哥每天享受著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過了十幾天,大哥竟然癱瘓了,整個人連坐都坐不住。父親又忙于走東串西,為大哥買藥,父親本來就胖,又不會騎車,每次買藥只能步行。父親每次回到家都累得要死 ,但父親這一次卻是沒有說什么。吃了一段時間藥,大哥的病情有所緩解,能坐得住了。慢慢地,我們又每天扶著大哥拄著拐棍練習走路。開始時,大哥每走一步都會大汗如雨。一步、兩步,大哥終于可以自己走幾步了,他很開心,臉上露出了笑容,我們也很高興,并鼓勵他要繼續,要加油。在我們的鼓勵下,大哥每天堅持反復地練,大哥終于又能走路了。
又過了幾年,大哥漸漸地有點神志不清,他會分不清方向,吃飯時會莫名地甩動膀子,有時還會拿起磚頭往河里扔,但他從來不傷人,尤其是他的侄子。對于他的小侄子,他從小就看著他,守著他,護著他,有時還用他的手輕輕地撫弄侄子的頭。記得有一次,一個小孩欺負他的侄子,也不知道他哪來那么大的勁,他瘋狂地沖上去抓住那個小孩把他扔進了豬圈里。回來后,遭到了父親好一頓毒打,父親邊打邊流著淚說:我不打你,對人家不好交代呀。但他那一次竟然一聲不哭。
他越來越搞不清方向。記得一天上午,父親去我大姐家,到大姐家才發現他也跟去了。父親就沖他喊了一句:你來干什么?還不回去!他就回去了。等到下午三點多鐘,父親回去的時候才知道他還沒有回來,就到處找他,一直找到凌晨一點多鐘都沒有找到。當時已經是十一月,夜里特別冷,他又一天沒有吃飯,他的飯量又大,又不會跟人家要吃。兩天后,父親才打電話告訴我,我不知道父親是怎么想的。我回來又找了一天,還是沒有找到。一直到七天后,才從派出所那得到了消息。我要去,但父親執意不肯。聽父親說他趴在水邊,臉朝下,可能是實在太餓太渴了想喝水,就這樣再也沒有起來。他還知道把一雙黃球鞋脫在岸上。運回家時,我用電筒照了一下,他整個人慘白,原來高高瘦瘦的,現在好像矮了一截。我的心里說不出的滋味。
他被運出去時,娘終于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靈柩放聲大哭。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唰唰地往下流。走出殯儀館化妝間時,我還是忍不住回頭再看他一眼,我知道以后想要再看就再也看不到了。他靜靜地躺在那里,很安詳。回來時,因為兒子還小,我捧著他的骨灰盒覺得好沉好沉。要下葬時,我的眼淚又來了,我知道我這一放手就會從此陰陽兩隔。
大哥走了,走得那樣凄涼,走得那樣讓人悲傷。
大哥是不幸的,大哥又是幸運的,生在這樣的家庭,生在這樣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