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王家母女,是一九八0年的冬天。
當時,我正在川滇黔邊區釆訪。這里是革命老區。當年,中國工農紅軍川南游擊縱隊,曾在這里,堅持斗爭,長達17年,留下了許多感人至深的故事。省作協給了我一個月創作假,我就利用這段時間,去收集資料,準備以此題材,寫本小說。
這里的山,又高又陡。站在山下,朝上看,帽子都要掉下來。沒有公路,全靠兩條腳。翻一個山,往住要一天,有的,要兩三天。
這里的人民,生活很苦。吃的全是苞谷糊糊。多數人家,過完春節,就要斷糧。但對我,卻很慷慨。給我吃的,都是粑粑。住的,都是最好的床鋪。這讓我既感動,又心酸。
我穿著厚厚的冬衣,在大山里,走來走去。象一個沙漠里的行者,突然看見水源一樣,貪婪地傾聽著,游擊區群眾,如數家珍般,講述的英雄們的故事。每天都是,黎明即起,半夜才睡。雖然很累,卻很愉快。
那是個傍晚。下著雪。我同威信縣委宣傳部的王部長,在大山里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餓。四周都是大山,離得最近的場鎮,也有二十多里。只能就地找地方住了。向導老段是公社武裝部長,本地人,人熟地熟,便由他去聯系住處。行前,王部長再三叮囑:“一定要找個干凈一點的吙。”這幾天在山里睡,吃夠了虱子的苦頭。有點怕了。
“放心吧,我暁得。”老段理解地笑著,鉆進林子,不見了。
一個小時后,老段回來了:“找到了。這家人,你們肯定滿意。只有三娘母。媽五十多歲,兩個女兒,都是二十出頭,年底,兩個都要出嫁。”一聽這話,我們都說:“好。”一般情況,這樣的人家,比較干凈。
房子就在山后,轉過山嘴,就到了。是座草房。中間兩間,左邊有個偏偏。房前屋后堆滿亂石。石縫間,有大小不等的薄土,種著寸把深的麥子。房前有個土壩子,堆著幾捆柴禾。看樣子,這家人不富裕。
屋里燒著一個火塘,架著一個沙鍋,卟卟響著,冒著熱氣,散發出玉米的清香。對我們這群不速之客的到來,主人有些手足無措。母親拿著掃帚,一邊急急地掃地,搞得滿屋塵土飛揚,一邊招呼我們坐。大女兒背向著我們,蹲在地上,往火塘添柴。二女兒靠在門的陰暗處,手里玩著辮子,埋著頭,不時瞟我一眼。
屋里沒有燈。母親抱來一捆松明子,在火上點著后,插在四面墻縫上,屋里立刻如同白晝。大女兒端起沙鍋,準備重新做飯,我趕忙攔住她,道:“不要忙了。就這個好。我們愛吃苞谷。”老段說:“就是。不要客氣。”搶過碗,給我們每人舀了一碗。大家坐在火塘邊上,吃起來。一邊吃,一邊說:“香。真香。”母親過意不去。忙進屋去,抓了一碗泡姜,又到外頭,砍回兩窩砣砣白,切了,放在鍋頭,大火炒了,端給我們下飯。不斷說:“頭一回來,讓我們吃這個,不像話。”
母親侍候我們吃飯的時候,姐妹倆進里屋去了。隔不多久,大女兒在里面喊:“媽,你來一下。”母親進去,嘰嘰咕咕一陣,剛出來,小女兒又在門邊,向母親招手,樣子頗神秘。
飯后,大家圍著火塘烤火,擺龍門陣。母親很健談。她說,她父親江西人。在土城戰役中負傷后,留在老鄉家養傷。后來參加了川南游擊隊。游擊隊失敗后,流落在斑鳩溝,被一機匠收留,并與其女兒結了婚。從此扎了根。解放后,老人因為這段歷史,說不淸楚。當年的戰友,死的死,散的散。找不到證人,老人長期挨整。家人也跟著,抬不起頭。1979年,川南游擊隊司令員劉復初回故鄉走訪,老人的紅軍身份,才得以確認。政府給他落實待遇,老人堅持不受。直到去世,沒要過政府一分錢。老人對自己的事,守口如瓶,卻常給孩子們講戰友們的英雄故事。老人臨終,唯一的遺言是;“不要給組織添麻煩。”
老人就是很好的寫作素材。當我要求母親,把她父親的事,多介紹一點的時候,她卻不說了。“我只曉得這些,其它的,我就不曉得了。”她說:“不過,我可以跟你講其他人的事,都是爸爸活著的時候,講給我聽的。”
說著,便如數家珍般,講了起來。我記了滿滿的一大本。不是王部長催我睡,真想一直聽下去。
床是精心布置的,除了蚊帳和草席,枕頭、被子,都是新的。按照主人的條件,顯然是女兒們的嫁妝。這家只有兩張床,都放在一間屋里,我們一睡,主人便只能在外面打地鋪。我過意不去,想去睡地鋪。主人整死不干,幾乎冒火了。王部長看我們僵持著,就勸我:“算了。還是客聽主安排吧。你要實在過意不去,你寫小說的時候,寫她們一筆,就行了。”我看再爭無益,只好作罷。
王部長和老段,都脫得一絲不掛。王部長勸我,也這樣睡。我沒這樣睡過,不習慣,沒有照辦。被子散發著樟腦氣,很軟和。躺下不久,就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仿佛夢見自己掉進了蛇窩,無數小蛇纏著我,在我身上亂咬。我大叫一聲,醒了過來。感到渾身都在咬。一摸,肉肉的,竟是一把虱子。趕忙起來,點燃松明子,捉虱子。但虱子躲在衣縫里,捉來頗費力。折騰半天,不得要領。王部長被我吵醒了。笑著說:“喊你脫,你不脫,你看我。”伸出胳膊,手一捋,一甩,卟!一把虱子,便丟進便桶去了。在肚皮上一摸,卟!又是一把。幾下,身上的虱子,就逮完了。又勸我:“不要裝斯文了,脫吧。”“脫就脫。”我也顧不得什么君子風度了,幾把,就把衣褲脫了。這一來,捉虱子,果然方便了許多。
被虱子咬過的地方,又痛又癢,無法入睡。王部長說:“這是因為你平時沒被虱子咬過,耐受力差,多咬幾回,自然就好了。”說著,翻過身,隨即有了鼾聲。
與虱子苦斗了半夜,或許因為耐受力增強,或許因為太疲倦,臨近天亮,終于迷迷糊糊睡著了。
剛合眼,又被一聲巨響驚醒了。響聲來自隔壁。似乎在推磨。
王部長也醒來了,窗外天已微明,山雀在林間亂叫。我們穿好衣裳出來,見母女三人,正在推磨。地爐上,沙鍋已經開了,“卟卟” 響著,冒著白氣。屋里彌漫著肉香。母親問我們:“睡好沒有?”我說:“睡好了。”我問她們:“咋個起這么早喲?”她們相視一笑,沒有回答。王部長說:“啥子早喲,她們根本沒睡。”我看屋里,果然沒有打地鋪的痕跡。心里感動不已,連說,對不起,對不起。一定要幫她們推磨。母親擋開我,說:“馬上就完了。你們到外面耍一會兒,吃飯我喊你們。”堅持不讓我插手。
老段起來了。母親便叫老段,帶我們出去看“風景”。 我們推門出去。圍著房子,轉了轉。昨夜下了點雨,地下濕漉漉的,有點陰冷。周圍是大山。山高草深,怪石林立,白云在山腰纏繞。山頂上,有一只野山羊在吃草。景色真是不錯。可惜沒有田,土也很薄,種莊稼困難。在這樣的地方,打游擊可以,生存則難。
早飯很豐盛。一碗臘肉,一盆豆花,一甑白米飯。老段告訴我,為了那盆豆花,她們來年的種子都沒了。臘肉和米飯,是我們睡下后,母女三人,跑了十幾里山路,東挪西借,湊來的。說得我心里,又感動,又難受。說那母親:“我們是過路的,隨便吃點就行了,你何必這么破費嘛?”拿出錢包,要付費。母親變色說:“你這么遠來寫紅軍,我一頓飯都招待不起嗎?”堅決不收。正在爭執,大女兒說:“不要爭了。這樣,等你的書出了,送我們一本,就算飯錢了。”我看她們實在不收,只好妥協:“沒問題。只要能出,一定送一本你。”
但是,我這個承諾,卻未兌現。
書,早在十五年前,就出版了。并已印行三次。我答應她們的書,卻至今未能送出。由于一時疏忽,忘了記她們的地址。雖經多方努力,至今,仍未找到她們的下落。如今,王部長和老段,已歸道山,要打探他們的下落,更加困難了。
不知這個承諾,何時才能兌現。